落花时节又逢君 第8章 蓬山此去无多路2

紫禁城，御书房。

济度走进来时，皇帝正坐在炕上看书，头也没抬，只说：“你自己炕上坐吧。”

见济度久久没有动静，皇帝这才放下手中的书卷，抬起头来。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格照进来，洒在皇帝身上，皇帝仿佛是一樽发着光的佛。济度忽地记起，皇帝还在是九阿哥的时候，因为慈悲心善，有个诨号叫作“小佛爷”。

济度忽地跪到地上，大声疾呼道：“皇上！皇上！”

皇帝眉头一皱，道：“济度，你这是怎么呢？”

“皇上，塔石哈虽是十恶不赦、罪大恶极之人，但如贞毕竟是从小和我们一起长大的妹妹呀。还请皇上念在我们仨儿从前的同盟情谊，救救如贞。”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济度道：“今儿晌午，宫里有人去了义王府把如贞领进宫了。”

皇帝问：“哪个宫的人？”

济度深吸了一口气，道：“只知道替那名宫人引路的是蒙古王府的人。”

皇帝脸色骤然一变，冷声道：“单郡王，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济度猛地在砖地上磕了一个头，额头瞬间血流如注，迷了眼，“奴才还记得，从前奴才撺掇着皇上闯了祸，总是如贞替咱俩在两宫太后面前求情。当年如贞出事的时候，奴才年幼，护不住她。如今，她又要遭难了，奴才再不能袖手旁观。”

皇帝问道：“即便搭上你和王府阖府上下的性命，你也在所不惜吗？”

济度猛地抬起头来，直视着高高在上的皇帝。他忽地觉得，自己有些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眼前这个神情淡漠、眼神凌厉的年轻皇帝还是自己相知相交了多年的挚友亲朋吗？

济度取下自己头上的顶戴，放到一边，又磕了一个头。

皇帝看着砖地上那顶饰有九颗东珠的顶戴，笑问道：“这九颗硕大的东珠，多少人搭上了性命也挣不到。济度，你当真舍得？”

“哈哈哈……”济度忽地放声大笑起来，仿佛又变回了从前那个飞扬不羁的和王府二贝勒，“有什么舍不得的？不过是一顶帽子，若是真能换回我如贞妹子的一条命，才算是它的造化。”

“好！好一个单郡王，好一个爱新觉罗.济度！”皇帝忽然也大笑起来，道：“如贞没白叫你一声哥哥，你对得起她，也对得起咱们三个当年的那份情意。”

“李忠强！”皇帝一声喝令。

“奴才在！”

皇帝下令道：“马上关闭各个宫门，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给我查，如贞被谁带进宫的，又给带到了哪个宫里？”

“奴才领命。”李忠强得了皇帝的令，立即步出御书房。

一路行来，关于这座紫禁城的记忆一点一滴被唤醒。才不过是几年前的事情，如贞却觉得已恍如隔世。从前，她是众星捧月的皇父摄政王的掌珠，宫人待她比待真正的皇家公主还要殷勤周至。而两宫皇太后待她亦是如此，母后皇太后视她如亲女，圣母皇太后对皇帝还会言辞厉色，面对她时却总是温言软语，从无一句重话。

她本不是骄纵傲慢之人，却也知道，在这世上除却皇帝、两宫太后、阿玛和嫡福晋，再没有比她更尊贵的人了。

走在长街上时，如贞只觉得眼前一个恍惚，仿佛看见了一个小女孩儿被两个男孩子一左一右牵着手，奔跑在长街上。

位育宫的执事大太监李忠强在后边儿追着喊，“万岁爷！万岁爷！太后喊您去慈宁宫用膳呢。”

长生回过头大声喊道：“李忠强，你回去告诉太后，我要带如贞去畅音阁看大戏。”

她有些担忧地说：“长生哥，你不去，太后会生气的。”

长生笑道：“天大地大也没有带你看戏大。一顿饭算什么？咱们走。”

“皇上！皇上！”李忠强仍是穷追不舍，“贝勒爷！公主！我的小祖宗们，你们快别跑了，当心摔着。”

长生有些不高兴了，说：“从前没发现李忠强说话这么不阴不阳的呀，跟叫魂儿似的，真烦人！”

“他本来就是个阴阳人呀。”济度理所当然地说道，一边说着，一边放开了她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银制的小弹弓，“看我的。”

“哎哟！”

济度对准李忠强的额头就是一记。李忠强跌坐在地，吃痛地捂住自己的额头。

“略略略！”济度对着李忠强吐舌头，她和长生一边跑，一边回过头也忍不住笑起来。

“你们俩等等我啊！”济度加快步子，追上他们俩。

“哈哈哈……”三个孩子的笑声像风中的一串银铃声儿，穿过长街，飘向了畅音阁。

那会儿，母后皇太后才病逝没多久，她老爱一个人闷着发呆，他们俩怕她闷出病来，总是想着法儿地为她找乐子逗闷子。

这些画面就跟走马灯似的，在眼前一一闪过，如贞一双脚几乎是不听使唤地就朝着畅音阁的方向走去。

“格格，错了，咱们该朝西面走。”阿图提醒到。

如贞被阿图带进了一座僻静冷清的宫院，院中少见宫人，花树亦不繁茂，唯有一大窝牡丹花开得极是煊赫，简直如火如荼、气焰冲天。牡丹旁，立着一位身量高挑的女子，着的亦是一身火一般炽烈的红裳。

仿佛听到了院中的动静，那女子回转过身来，一张脸明艳得简直让人不敢方物，脚下开得正盛的牡丹竟也被生生比了下去。

是她，博尔济吉特.陶格斯。

如贞见礼道：“奴才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脸上亦没有半点惊讶，神态自若。其实，那年在草原相见的时候，她们俩都还小，若论模样，虽依稀可以找到幼年时的影子，但已是大变。但皇后通身的气度仪容却是遮不住的，所以只是一眼，如贞便判断出眼前这女子就是皇后。

皇后上下打量了一番如贞，才道：“一别十年，柔嘉公主出落得愈发仙姿绰约了。”

如贞听出皇后话里的讽刺，却仍旧面色如常，毕竟这几年比这难听十倍百倍的话，她也没少听。

皇后又道：“看着公主让本宫想起一个人来，你的阿玛，墨尔根戴青大王。”

如贞原本如面具一般平静的面容终究有了一丝裂纹。

皇后似乎很满意，继续说道：“本宫能够入主位育宫，还得多谢墨尔根戴青大王，若不是王爷当年一句话，哪有本宫今日的无上荣耀呢。”

皇后近乎乖戾地一笑，也从如贞眼中看到了那一段逝去经年，但谁也不曾真正忘记过的日子，那段改写了她一生命运的日子。

胤熙二年，五月，正是草长莺飞的日子，蒙古科尔沁草原上迎来了大清国入关以来的第一位皇帝——爱新觉罗.长生。

自大清立国以来，蒙古科尔沁部内附，白音提布以女归先帝太宗文皇帝，是为母后皇太后。其孙岱钦复以女弟归，是为圣母皇太后。

圣母皇太后的亲弟弟索诺木的儿子奇塔特尚先帝第三女端靖公主；岱钦之子弼尔塔哈尔尚先帝和圣母皇太后之女，四公主雍穆公主；肃亲王噶博西罕第八女又嫁弼尔塔哈尔与雍穆公主之子鄂齐尔。

故，科尔沁以列朝外戚，荷国恩独厚，列内扎萨克二十四部首。

在这场骨肉大团圆中，她第一次见到了长生，阿爸口中的那个表弟。

长生与她想象中的看起来很不一样。在她的想象中，皇帝应该是一个不苟言笑、盛气凌人的模样，奴才们若是说错了一句话或者不小心打翻了一个杯盏，就会被他一声令下拖出帐外剥皮活剐了。可长生不是，他长得斯文白净，一笑起来嘴边还有两个浅浅的梨涡，生得比草原上最娇贵的贵族小女孩儿还要白嫩。

她忽地就在这个第一次见面的表弟面前生出一种羞涩的感情来。前夜，她迷迷糊糊之中，听到阿爸和阿妈的谈话，两宫皇太后和墨尔根戴青大王会在她们几个蒙古小格格中间为皇帝挑选出一位皇后来。她是阿爸阿妈唯一嫡出的女儿，是他们的眼珠子，是卓礼克图王府的宝贝疙瘩，更是草原上的娇花陶格斯郡主。她是个一生下来就被宠坏了的女孩儿，当时就想如果这个素未蒙面的表弟是个又丑又矮、脾气又坏的黑胖子该怎么办？她可不愿意嫁给他。

她在昏昏沉沉中睡去，早上醒来已把这件事抛诸脑后，直到这会子才记起来。她想，她是很愿意给眼前这位漂亮文静的表弟当皇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