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便有了结果。原来去年春天的时候,关于科尔沁那边来人请求皇帝让赫布朝鲁和如贞完婚的事情,不过是太后为了逼迫皇帝放静妃出宫而使的手段,而这一回的确是达尔罕亲王乌日珠占亲自上书请旨,只是这件事却是由皇后一力促成的。
皇帝怒气冲冲地去了坤宁宫。坤宁宫那边却像是事先得到了消息,除了皇后,太后和皇贵妃竟也在场,三个人严阵以待一般等着皇帝。
皇帝当即明白,今日竟不是他来兴师问罪,而是自投罗网赴了一场鸿门宴。
皇帝冷笑道:“皇后,朕从前还不知你竟有这样通天的手段,不止是后宫,连前朝之事你也谋划得来,你的手伸得未免太长了些。”
皇后却肃然道:“奴才不知皇上所言何事,还请皇上明示,也好叫奴才明白。”
皇帝质问道:“科尔沁达尔罕亲王乌日珠占上书奏请赫布朝鲁进京迎娶如贞一事,是不是你一手促成的?”
皇后礼数周全道:“赫布朝鲁是奴才的亲哥哥,未曾娶亲,又一直对未婚妻如贞格格念念不忘。奴才少时在王府里,多得哥哥的照拂与宠爱,如今虽身为中宫皇后,亦不能不念及手足之情,所以才想着帮一帮哥哥,好全了他的一片痴心。”
“皇后,你身为中宫之主,这后宫里的事难道还不够你管的吗?还要操心草原上的事情。”皇帝道,“皇后,人就一双手,如果想抓的东西太多了,就需要扔掉一些。若是那枚凤印,你握着硌手,大可交到别人手里。”皇帝说着竟目光一转,落到了皇贵妃身上。
皇贵妃却是“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道:“皇上,娘娘自位居中宫以来,一言一行皆堪当后宫诸人的表率,奴才等一众嫔妃亦是心悦诚服,还请皇上勿动易后之念。”
太后不发一言,却神态自若地端坐在软榻之上,仿佛胸有成竹,一切尽在她的掌握之中。
皇帝忽地止不住地笑起来,眼前这三个女人都是与自己关系密切之人,母亲、妻子、宠妃,这样前所未有的同仇敌忾,只是这个敌人竟然是自己。
皇帝忽然觉得有些悲凉,却又愤怒,道:“你们这样千方百计,一而再地不过是为了除掉如贞。朕不会让你们如愿的!”
皇帝转身离去,阿茹娜匆匆追出去,劝谏皇帝道:“皇上,您就放了如贞,让她和赫布朝鲁成亲吧。”
皇帝仿佛不认识阿茹娜了一样,“连你也和她们是一道的?枉我一直视你为这深宫中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没想到不过是朵趋炎附势的凌霄花。阿茹娜,我错看你了,你真叫我失望。”
“皇上!”阿茹娜愕然,她所说的一切都是为了皇帝和如贞,却换来皇帝这样的责怪和怨怼。
皇帝拂袖而去,阿茹娜怔在当场。原本跪伏在地上的皇贵妃缓缓抬起头来,目光追随着皇帝远去的背影,神情变得冷冽起来。坐在榻上的太后和立于一旁的皇后皆是面容冷毅,目光也锁定在皇帝身上。
当晚,阿茹娜房中。
“格格,再不喝,药又要凉了。”
“端下去吧。”
翠欢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一阵犹豫之后,终是期期艾艾地开口道:“格格,您是不是喜欢皇上?”
“翠欢!”
“格格,奴才虽然鲁钝,却也是打小跟在您身边的。就算从前不明白,这一回也看懂了您对皇上的心意。”
“下去吧。”
“格格,您做这些都是为了皇上和如贞格格好呀……”
“翠欢!”阿茹娜厉色道:“今后不许再提这个话!否则我也保不住你的命。”
“格格!您要是不喝药,奴才就算冒着一死,也要去御前为您申冤!”
“你这傻丫头……”阿茹娜摇了摇头,“把药留下吧,我一会儿就喝。你先出去,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是。”
阿茹娜看着桌上那碗深褐色的汤药发呆,也不知到底在想什么。静默了片刻,她忽地端起药碗全都倒进了花盆里。
到最后那一日,阿茹娜已经起不来身了,她倒掉汤药的事终于叫翠欢给发现了。
“格格!您这是做什么呀?”翠欢哭得双眼通红,跪在阿茹娜床榻前。
“我是已经不行了,这药不喝也罢。”
“格格,您何苦这样牺牲自己,成全他人呢。”
“傻丫头。他们俩不用我成全,也不用任何旁的人成全。他们呐,就像那连理枝,任何人都插不进去的。我成全的不过是我自己的一点痴念罢了。”阿茹娜躺在床上,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嘴角边有苦涩的笑意,“早知道,当年我就不跟着姑姑来这紫禁城了。”
“格格!”
阿茹娜原就有先天不足之症,这些年不过靠着珍稀药材保养才看似与普通人无异,这次感染了风寒却故意不治,又因皇帝的诛心之语而郁结于心,竟病势凶险,拖延了不过数日就去了。
翠欢替阿茹娜收拾遗物,大部分都烧掉了,却也挑出一些分送给了阿茹娜生前交好的人以作留念,如贞自在其列。
“如贞格格,这是我家格格生前未完成的刺绣,是为您绣的。”
如贞睹物思人,又不免落泪。
翠欢和阿茹娜主仆十数年,终是不甘自家格格死得这样委屈,还是告诉了如贞真相,“格格可知,我家格格是为谁而死的?”
如贞心跳忽地漏了一拍,已有不好的预感。
“是因为格格您!”翠欢眼含怒火,“您,还有皇上,你们!我家格格自幼爱慕皇上,虽不得皇上欢心,却也从未惹皇上厌弃,更多有照拂。就因为您,为了您和皇上好,我家格格这么一个从不多管闲事的人才会向皇上进言。皇上非但没有半点感激,却冲我家格格发了好大一通火,还说了那样的诛心之语,格格想不开才存了死志!”
“翠欢……”
“我家格格视你为姐妹,几次三番为你忤逆太后,得罪皇后和皇贵妃,甚至连她爱慕多年的皇上都……”说到这里,翠欢已是哽咽难言,“可是您呢?您又为我家格格做过什么?墨尔根戴青大王家的大格格!”
“翠欢!”如贞似被翠欢一言惊醒。其实,她一直都清楚,自己和皇帝是没有将来那种东西的,只是这些日子里因着皇帝的保护,她住在这乾清宫里仿佛与世隔绝了一般,竟也不由自主地陷入皇帝为她、为他们编织的美丽梦境里,仿佛只要不与外界联系,就真的可以自欺欺人一辈子。
翠欢带着阿茹娜死亡的残酷真相而来,打破了这种幻象。在翠欢的激愤控诉中,如贞已经预见了她和皇帝的前途末路。
这一日,皇帝和如贞两人漫步在夹道上,李忠强和二等侍卫们落后在数米外。
如贞忽地停下脚步。
“怎么呢?”
“长生哥,你放我走吧,让我跟赫布朝鲁完婚。”
皇帝懵了,呆立在原地,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远处的李忠强一抬手,和一班侍卫们也停了下来。
看着皇帝呆若木鸡的样子,如贞心中一痛,却仍是狠下心来,“我一直以来都只是把你当作哥哥。”
皇帝心中已是痛极,却仍强笑道,“如贞,你在说什么?这个笑话一点儿也不好笑。”
如贞摇头,“我没有开玩笑,我说的都是真的。在我心里,你和济度一样,都是哥哥。”
皇帝不肯接受这突如其来到简直莫名其妙的打击,质问:“可是,那日你清醒后明明答应了我的。”
“那时候我才死里逃生,一时害怕,不敢失去你这个靠山,所以才答应了你。”
皇帝仍旧是不肯相信, “那现在呢?你这样做,便不怕失去了我的庇护吗?”
“所以,我请求你放我出宫嫁人。”
“既然如此,为何从前你一直留在宫里?上回赫布朝鲁进京的时候,你明明有机会跟他走的。”皇帝语气卑微到近乎哀求。
如贞不是听不懂皇帝话里的乞求之意,也不是看不见他眼中的可怜希冀,却仍是狠下心肠,道:“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真正给过我走的机会!”
皇帝声音凄楚,“所以,你留下来并不是心甘情愿的,更不是因为爱我?”
如贞低着头,沉默着。皇帝俯身,握住如贞的双肩,喊道:“你回答我!你回答我!”
许久,如贞才缓缓抬起头来,眸子似一泓望不到底的秋水,深邃而凄凉,声音亦是无可奈何,“我姓爱新觉罗。”忽而话锋一转,语气尖锐,嘲笑道:“只有你这样龌龊不堪的人才会喜欢自己的妹妹。每次当你深情款款地对我说出那些话的时候,简直让我感到恶心。”
皇帝如遭雷击,放开如贞,仿佛支撑不住似地后退了两步,喃喃问道:“所以,你和我之间这几年来的相处不过是曲意逢迎。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一直隐忍,待在我身边?”
如贞仰起脸,“因为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