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熙十四年,四月,一代辅政大臣和亲王阿尔哈图在和亲王府病逝,济度日夜兼程从福建赶回来却还是没能见到和亲王最后一面。济度袭承了和亲王府的爵位,改封为简亲王,仍住在原和亲王府里。
纸终究包不住火,宫里渐渐有了关于皇帝和如贞之间的传言,至于这消息到底是当日在乾清宫正殿上在场的那几人传出,还是宫人们自己猜到的,无从查证。济度自然也听到了这样的传闻,起初是一笑了之,可后来又听说了关于皇贵妃的种种事情,愈发疑心。因着自己这两年不在京,所以问了王妃,却在王妃躲闪的神情中,意识到了无风不起浪。
济度进宫面圣时,先仰脖灌了一袋烈酒,终于壮着胆子问皇帝,“皇上,说句僭越的话,咱俩从小一起长大,虽名为君臣,但臣心里一直拿你当弟弟看。”
“好端端的怎么说起了这样的话。”皇帝故意捏了捏鼻子,道:“你这一张口的酒气,我的屋子都快被你熏得酒气漫天了。济度,你是喝多了吧?”
“皇上,臣想听一句实话,外面传的你和如贞的事情是不是真的?”济度终究是不管不顾地问出了多日来压在心底里的疑问。
皇帝脸色一变,许久才道:“如果没有再遇到她,她于我不过是一个幼年时的玩伴,虽然愧疚于当年没能护住她,但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偶尔想起她时,或许会淡淡一笑,想起那个总爱在星朗月明之时,独自一人静静在楼阁上看星星的小女孩。”
皇帝语气陡然一变,激越道:“可我再遇见了她,这就是命运,逃也逃不开的命运。济度,你能明白吗,如贞她就是我的命呀!不是作为皇帝的我,而只是作为一个普通男人的我,她于我而言,不是妹妹,是心爱的女人!”
济度是临阵亦面不改色的铁面将军,可此刻却大惊失色,道:“疯了,疯了,你简直是疯了!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
就像皇帝对济度说的那样,如果没有再度重逢,他和如贞也就止于兄妹之情,至多不过加上幼年玩伴这一层关系。可再遇见了,那就是命运,是逃也逃不开的命运,浅浅的挂念、隐隐的愧疚以及幼年时的同盟情谊终究在重逢时化作了刻骨铭心的思慕。
济度喊道:“如贞她是我们的妹妹呀,咱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你怎么能够爱上她?”
“不!”皇帝断然否定道,“她根本就不是九叔的女儿!”
“你才怕是喝多了吧?当年母后皇太后的葬礼上,可是你亲口对我说的,如贞就是九叔的女儿!”济度质问道。
皇帝摇头道:“我曾经暗中派人去朝鲜查过庶福晋,探子一路追查到了庶福晋在江华岛上的那座坟,你猜探子发现了什么?”
济度心里早已没了底,只能强撑着问道:“发现了什么?”
“那是一座空坟。”皇帝冷笑到,济度如他预料的一样也变了脸色。
皇帝道:“庶福晋到底有没有死,甚至于到底有没有庶福晋这个人,都还是一个谜。”
“就算是这样,你又怎么能够断定如贞就一定不是九叔的女儿呢?”济度反问。
皇帝忽地笑了,神情冷峻,“因为朕是皇帝!”
“可你这样做,就是把如贞推到刀尖上去呀!”济度愤怒到,“后宫里妃嫔倾轧的事情,你不是不知道。从前有静妃,以后又会有谁?皇贵妃那样聪明伶透的女子,她会不知道自己做了如贞的替身?你以为她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做?”
“我绝不会让她伤害到如贞一分一毫的!”
“你能防得了一个皇贵妃,难道还能防得了你后宫的所有女人?除非你为了如贞,把她们都赶出宫去。”济度质问,“你能吗?你不能,因为你是皇帝!”
“济度,连你也要站到我的对头那边去吗?”皇帝语气怆然。
济度沉痛道:“我是不愿眼睁睁地看着你和如贞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呀。”
济度突然向皇帝跪下,悲痛道:“长生,放如贞一条活路,也放你自己一条活路吧。”
“与其天各一方的同生,不如相守一处的共死。”皇帝笑道:“如果真到了万不得已的那一天,我相信,如贞是愿意和我一起欣然赴死的。”
济度膝行了两步,扯住皇帝的衣服,怆然道:“收手吧,长生。”
十月初七,皇贵妃诞下皇四子,皇帝表现得欢喜至极,为此祭告天地,接受群臣朝贺,举行颁布皇第一子诞生诏书的隆重庆典,对这个孩子出生后的待遇甚至超越嫡出,之后更是大赦天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帝王继统立极,抚有四海,必永绵历祚,垂裕无疆。是以衍庆发祥,聿隆胤嗣。朕以凉德缵承大宝,十有四年。兹荷皇天眷佑,祖考贻庥,于十月初七日,第一子生,系皇贵妃出。上副圣母慈育之心,下慰臣民爱戴之悃,特颁肆赦,用广仁恩。”
诸王、贝勒、贝子、公及首辅大臣都纷纷献上马匹、缎帛以庆贺皇帝第一子出生之喜。
红珠喜不自胜,欢欢喜喜地点纳贺礼,皇贵妃笑道:“瞧你那个样子,竟比你自己得了贺还高兴似的。”
红珠道:“奴才这是替小主子高兴,也是替主子您高兴。不管怎样说,皇上还是看重小主子的,前头几位皇子可从没过这样的殊荣呀。现如今中宫皇后又一直无所出,皇上又给了小主子越过嫡子的尊荣,指不定将来咱们小主子还能更加尊贵呢。”
“你这丫头,还真是给你点颜色,你就能开出个染房来。”
红珠认真道:“先帝爷的孝端文皇后没有生下皇子,最后不就是咱们皇上继承大宝了么。这都是有例可循的,可不是奴才凭空瞎想的。”
皇贵妃却摇头,道:“我也就罢了,可四阿哥还这样小,哪能受得了这么大的福分呀。你看先帝爷的宸妃娘娘,她不就为先帝生下了七阿哥么,当年先帝不也为了七阿哥大赦天下吗?可最后呢?我担心,皇帝这是要捧杀四阿哥呀。”
红珠劝道:“主子,您别多心。四阿哥再怎么说,也是皇上的亲儿子。虎毒尚且不食子,何况是皇上呢。”
皇贵妃这才笑道,“但愿是我杞人忧天,庸人自扰之吧。也愿上天庇佑我的四阿哥。”
来年正月,天寒地冻的,四阿哥在南三所里便染上了风寒。南三所里虽有乳母照料,但到底不必得亲娘心疼孩子,皇贵妃又不能日日到外庭去探望照顾四阿哥,四阿哥病势竟有缠绵之意。
二月正是红杏闹枝头的日子,宫里的小皇子小公主们聚在御花园里玩,连尚在襁褓之中的四阿哥亦被皇贵妃抱了来,如贞也带了宜蓁去。
两人见面,皇贵妃笑道:“一别年余,格格较之从前,似是丰腴了些。”
如贞亦笑,觉得皇贵妃比起那年册妃大典上,在太和殿上初见时,似清减了许多,却不便说。
皇贵妃又道:“女人还是丰腴白腻些好,气色更好。”说着又腾出一只手来,朝如贞晃了晃,道:“你瞧,我现在就是太枯瘦了些,连手背上的青筋都看得见。”
如贞道:“娘娘也要保重身体才是。”
皇贵妃却道:“四阿哥上月里就病了,虽说南三所里有乳娘照顾,但到底不是亲娘。我本就产后进食不多,近来又时常要去外庭照料探望四阿哥,一来二去,不知不觉间竟就瘦了许多。这宫里其他姐妹产后都是更丰腴了,唯有我却比当姑娘时还瘦。幸亏四阿哥有乳母喂奶,否则我只怕是要饿着四阿哥了。”忽而又话锋一转,道:“我瞧着四阿哥瘦弱,身子又不结实,容易生病,也不知道到底是四阿哥自己不爱喝奶,还是乳娘的奶水不好?可乳娘瞧着也不像是奶水不足的样子呀。”
如贞心知,四阿哥降生时,皇帝虽为其大赦天下,但并未给予这个儿子除此之外更多的关心。皇贵妃言语之间又隐隐流露出产后抑郁,不得皇帝爱重的失落,如贞心中愈发愧疚。
如贞道:“奴才从前在王府的时候听说婴孩若是不爱喝奶,可以喂他吃几天的奶膏水,就像大人们吃的开胃药一样。婴孩吃了之后就爱吃奶了。”
“是吗?”皇贵妃惊喜到,又沮丧道:“可惜,我不会制这奶膏水。就算会,只怕也没这功夫。”
如贞略一思忖,道:“娘娘若是不嫌弃,奴才愿意代劳。”
皇贵妃喜道:“格格,那就劳烦你了。”说着就逗弄着怀里的四阿哥,道:“四阿哥,快跟格格说谢谢。四阿哥谢谢格格了。”
四阿哥一张脸极小,却很是清秀,皮肤也很白皙,竟隐隐有皇帝幼年时的样子。如贞心里忽地生出些酸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