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氏道:“我也拿不准,不过多半是她错不了。她平时一向不爱热闹,那天册妃大典上,她简直活泼得不成样子,却又不似平常那样疯癫,也没说一言半语的酸话,这可不像她。”
“可静妃也不是蠢人呀?”
佟氏忽地沉默下来,许久才道:“她不是蠢,她是疯。”
因为投毒案,皇贵妃乔迁承乾宫一事就暂时搁置了,仍旧和静妃一同住在永寿宫里。
皇贵妃一边闲闲地试戴着护甲,一边问红珠,“红珠,前些日子来找你的那个小宫女儿是谁?本宫瞧你们很要好的样子,她又生得珠圆玉润,说话行事也很讨人喜欢,若她不是各宫主子跟前的人,本宫就把她要来,让你们小姐妹一处当差做个伴。”
“回主子,她叫绿枝。她才进宫的时候,奴才就认识她了,跟奴才情同姐妹。”
“哦?她主子是哪个宫的娘娘呀?”
红珠道:“不是哪位娘娘,而是住在内东路永宁宫的如贞格格。如贞格格待底下人一向宽厚,所以她虽入宫好几年了,却一直像个小孩子一样。”
皇贵妃道:“她是如贞格格跟前的人?”
“嗯。”红珠道,“如贞格格这次中毒,她哭得都快死过去了。”
皇贵妃缓缓问道:“按你所说,如贞格格应该是个与人为善的人,又怎么会招致这样的大祸呢?”
红珠道:“如贞格格的确是一向与人为善的,她不是妃嫔,与后宫的是非争斗都扯不上关系,又很得皇上的关照,所以在这后宫里地位超然。”
“哦?”皇贵妃道,“她很得皇上的关照?为何自本宫入宫以来竟从未听皇上提起过她?那日在本宫的册妃典礼上才第一次见到她。”
红珠思索后,道:“主子若不是经您这么一说,奴才也没注意到。从前如贞格格的确是很得皇上关照的,单郡王和王妃的第一个女儿也就是和硕端敏公主被皇上收为养女,抱进宫来抚养。这养母既不是和小公主还有一层血缘关系的皇后,也不是宫里其他妃嫔,独独是如贞格格。奴才说句不大敬的话,当时如贞格格还是有罪之身,如何当得了小公主的养母?可见皇上对如贞格格的看重。”
“哦?”
红珠道:“可不就是,小公主和主子您是前后脚进的宫。打您进宫以后,皇上的全副心思都放在了您身上,别说如贞格格这个照顾小公主的人,就连小公主,皇上也没怎么看呢。”
皇贵妃道:“按照你这么说,皇上岂不是因为本宫才冷落了如贞格格和小公主?其他人这样编排本宫也就罢了,连你都这样说,真叫本宫伤心。”
红珠忙道:“哪儿有的事,主子您可千万别多心。奴才估摸着,皇上之所以看重格格,也只是因为小时候的情分于心不忍罢了,但和格格之间毕竟夹着个塔石哈呢,心里头怎么过得去那道坎,所以皇上疏远如贞格格那也是迟早的事情。”
皇贵妃沉吟不语,册妃大典那日在太和殿上,她才第一次见到如贞。以前,她从不知道宫里竟然还有这样一个人。爱新觉罗﹒如贞这个名字,她很小的时候便听说过,那是阿玛也是她所在旗旗主睿亲王塔石哈的独生女儿。后来,塔石哈倒台,也曾听阿玛提起过如贞,说那个只比她大一岁的小女孩儿从此就籍没入官,不止是奴才,更成了有罪之身。那便是从前她所知道的关于如贞的全部。
而今天,从红珠的嘴里,她仿佛看到了故事的另一面。
她忽然有些害怕,不敢再继续追问下去,因为她隐约预感到一旦追查下去,事情的真相只怕会朝她不能承受的方向发展。
仿佛鬼使神差一般,她还是问了一句,“皇上和如贞格格小时候关系很要好?”
“嗯。”红珠点点头,道:“奴才也是听绿枝说的。听说,从前咱们大清还没入关,还在盛京皇宫的时候,如贞格格就同皇上很要好了,还有单郡王,那时候单郡王还不是王爷,也不是和亲王府的世子,还只是一个寻常的贝勒呢。”
“怎么个要好法?”皇贵妃追问到,仿佛带着些不甘心。
“奴才没亲眼见过,具体怎样也说不上来。只是听说,三个人好到睡过一张床。”
皇贵妃惊愕,愣了一瞬,才反问道:“咱们满族虽不比汉人男女七岁不同席,但怎么能够睡一张床呢?”
红珠道:“听说当时是晌午,格格在小睡,皇上和单郡王偷偷去找她,要拉她出去玩。格格不去,皇上和单郡王就闹她。三个人一阵玩闹,都疲了,又是犯春困的时候,就睡着了。等照顾格格的嬷嬷进来看的时候,就见着三个人横七竖八地挤在格格的床上。老宫女讲得绘声绘色的,说当时皇上就枕在格格的腿上,单郡王又把腿搭在皇上的腰上。”
红珠越说越兴奋,完全没注意到皇贵妃越来越沉默。
听到这里,加上之前如贞中毒时静妃那奇异的眼神,皇贵妃心里渐渐有了一个大致的轮廓,心已经是浸在了一井的冰水里,却仍旧不愿意醒来。
“主子?主子?”红珠这才注意到皇贵妃已经好久没说话了。
皇贵妃缓缓抬起头,眼中的光似萤火虫明明灭灭,道:“红珠,替本宫安排今夜务必要见钦天监监正汤约翰一面。”
乾清宫里,皇帝单独为如贞辟了一处居所,一如两年前那样再度把如贞置于自己的庇护之下。相较于上一次没有上谕任何人不得探视如贞,这一次更为严苛,没有上谕任何人都不得进入乾清宫。
自那日王太医在御花园为如贞诊治过后,虽开了药,太医们又会诊,但如贞却不见好转。
皇帝愤怒道:“养着你们这帮人有什么用?除了平日里开些进补方子,现在到了关键时刻却一个都顶不上用。”
以王太医为首的太医院官员们跪了一地,大多都是须发皆白的老者,无不瑟瑟发抖。王太医虽也害怕,但身为太医院之首,还是强撑着道:“启禀皇上,格格若是能熬过这性命攸关的三日,便可醒来,到时候臣便有法子让格格慢慢痊愈。”
“王守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皇帝逼视着王太医,目光如冰剑一般。
“臣……”王太医战战兢兢,不敢再说。
“如贞若是醒不过,朕要你们太医院陪葬!”皇帝冷然道,“到时候一个都跑不掉!”
太医们退了出去,李忠强也带着其他宫人们退了下去,只剩下皇帝和如贞。
如贞静静躺着床上,双目闭着,面容甜美,仿佛睡着了一般。皇帝忽然想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春日午后,如贞正在小睡,他和济度一起去闹她,三个人打闹在一起,最后在如贞的床上睡着了。
皇帝几乎是颤抖着伸出手,终于把如贞的手握在了手心里,然后握紧。
“如贞,你还跟小时候一样可爱,连睡觉的模样都没有变。济度现在还在福建,如果这会子他在边上,肯定也会这么说的。如贞,我知道,自从那年你跟我和济度分开之后,你一直过得不好,可是你不要再这样睡下去了。济度回来见不到你,他该多伤心呀。我又该怎么办呢?
“如贞,你一定很生气,生我的气,气我这段日子一直冷落你。可是,这都是你先不理我的啊。你背着我偷偷去见赫布朝鲁,还把庶福晋留给你的玉坠子送给了他。你知道吗,当时我嫉妒得要死,因为我知道那个玉坠子对你来说有多重要。小时候,我不小心打碎了它,你生了我好大一场气,我赔礼道歉又哄了你好久,你才原谅了我。可你却把那么重要的玉坠子给了那个傻子。还有,上回我让李忠强去接宜蓁来乾清宫,其实是想见你一面。我那么多天没见你了,想你了,可你却不肯来见我。”
皇帝像一个委屈的小孩子似的,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可是,现在,我都不计较了,这些事情,我都原谅你了。所以,你不要再生我的气,不要再睡了,好不好?我之所以给了皇贵妃那么多的恩宠,不过是因为她生了一张和你相似的脸而已。如贞,一直以来,我心里的那个人是你,从来只有你,而不是旁人。”
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掉在了如贞的脸颊上。皇帝伸手为如贞擦去脸颊上的泪痕,却发现如贞脸颊上的泪水似乎擦不干净一样,擦了还有。
只见如贞虽还是闭着眼睛,但却在默默垂泪,皇帝忽然激动道:“如贞,你听得见,你听得见,对不对?你都是知道的,只是不能睁开眼睛,不能说话。如贞,只要你醒过来,我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了,我只要你,和你在一起。不管你是不是九叔的女儿,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如贞眼不能视,口不能言,只能默默垂泪,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竟然是这样爱着她。
此情此景,令皇帝愈发心痛,激愤道:“李忠强!”
侍立在门外的李忠强匆匆走进来,道:“万岁爷。”
“传皇后和静妃,还有单郡王妃。”
“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