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熙十三年,十二月,后宫妃嫔们终于迎回她们的夫君,但与此同时迎来的还有让她们嫉恨怨忿的皇贵妃册立大典。
自修葺一新后便一直空着的承乾宫也被皇帝下令洒扫干净,并亲自从内库里挑选了许多奇珍异宝送去承乾宫,只待册妃典礼一结束就迎皇贵妃入住。
坤宁宫里,珍哥道:“听说皇上又带着皇贵妃去内库里挑宝贝了。前儿才送了好些精巧的摆件儿进承乾宫呢。”
皇后道:“不过是些器物,用了也就用了,搁在那内库里也就是些吃灰的死物罢了。”
珍哥不忿道:“主子,咱们当初搬进坤宁宫的时候,皇上还没赏赐给一件半件稀罕物的。”
皇后不耐道:“你好歹也是跟着我从达尔罕王府出来的,怎么跟个没见过世面的碎嘴丫头似的。”
珍哥吐了一下舌头,不敢再唠叨。
一个青年太监快步从外走进来,道:“主子,从乾清宫里才传出来的消息,册妃大典那天,皇上会下诏大赦天下。”
“什么?”皇后从软榻上坐起来,即便皇帝两次带皇贵妃离宫去南苑行宫小住都还尚自镇静着,这一回也终于有些坐不住了。
太监和珍哥小心翼翼地侍立在侧,皇后沉默许久,终究道:“走,去慈宁宫。”
慈宁宫里,皇后殷勤小心地侍奉太后饮茶,又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正准备往皇帝为册立皇贵妃而大赦天下一事上引,便被太后温柔却有力地按住了手。
太后不轻不重地拍了拍皇后的手,道:“皇后,这件事木已成舟。”
皇后急道:“额娘,为册立妃子而大赦天下,自我大清开国以来,还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即便当年盛京皇宫里的第一人宸妃娘娘也没有这样的荣宠呀。”
提到宸妃,太后神情微变,皇后自知失言,一时也不敢再说话。
屋里沉默了一阵,太后才道:“他是皇帝,即便本宫这个当额娘的也只有顺着他的份儿。不仅要顺着他,还得要哄着他高兴。”又颇具深意地凝视了皇后一眼,道:“你是本宫娘家的亲侄孙女儿。在皇帝的一众妻妾中,本宫自然是更看重你的。可姑奶奶呀也只能把你送进坤宁宫里,至于能不能守得住那座宫殿,关键还得靠你自己个儿。额娘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皇后一凛,暗自倒吸了一口凉气,才沉声道:“儿媳明白了。”
胤熙十三年,十二月初六日,皇帝在紫禁城中最重要的院落太和殿为皇贵妃举行了盛大的册妃典礼。除了后宫妃嫔、宗室、贵戚,凡在京三品以上的大臣和命妇都要前往太和殿及其广场参加大典。以如贞的尴尬身份,她原是不该出现在大典上的,却不知因何故被皇帝着意开恩也参加了册妃典礼。
如贞在绿枝的搀扶下,牵着宜蓁,按着秩序从南边的太和门进入太和殿广场。这是她第一次进入太和殿及其广场,当年大清入关之初,紫禁城百废待兴,太和殿亦是一片断壁残垣,直至今年闰五月底才和乾清、坤宁等宫一并重修好。
绿枝被眼前恢宏盛大的建筑群震住,忍不住低低惊呼了一声。其实,如贞心中亦是惊叹的。
整个广场中规中矩,似一个巨大的正方形院落,平坦宽阔,气势非凡。广场东面是体仁阁,西面是弘义阁,而正北面就是建立在三层汉白玉基座上的太和殿。
土字型的台基南北长约两百多米,高近十米,在天色微明、白雾萦绕的冬日清晨,太和殿在雾岚中若隐若现,像天宫一般。
如贞抬头仰望,其实只是徒劳,因为台基之高,她根本看不到太和殿内的情况,一如在太和殿里的皇帝因为殿前丹陛的阻挡,也根本看不到广场上的人们。
她忽然感到有些气馁,那个人坐在王座之上,而她却和身边无数的人一样匍匐在他脚下,如蝼蚁一般。她和他之间,相差的又何止是这十数米的距离呢?
自从睿王府被抄之日起,她和他便已是云泥之别,他是远在高天之上的真龙天子,而她却是被踩进泥土里的落花。
她想,皇帝或许是真爱皇贵妃的吧,才给了她这样泼天的恩宠。
太和殿内,金砖漫地,香亭内的檀香已被点燃,袅袅香烟萦绕在大殿之内,庄严、肃穆、静谧而神秘。
九龙宝座位于两米高的楠木台上,皇帝升座后,殿内的一切人和物都尽收眼底,清楚明晰到甚至可以分辨每一个人脸上因情绪波动而带来的微小的表情变化。
皇帝抬头望了一眼金柱,沥粉贴金云龙的图案,直通大殿顶端,在上面支撑了藻井。在藻井当中雕刻有蟠龙,井内蟠龙口衔一个铜胎中空的水银球。在殿顶上建有藻井,除了起到镇火的作用,更是为了表明当朝的皇帝才是上天的儿子,天下真正的主人。
皇帝忽然感到有些寂寞,王座上的他就像藻井里的那条蟠龙,孤零零的一个悬在那里,既不能真的冲破这藻井的禁锢,腾云驾雾飞升而去,又不能落地。
帝王之路从来都是一条孤绝之路,在这条路上,比起痛苦,更难以忍受的其实是寂寞,深入骨髓的寂寞。
从前,他还有济度和如贞陪伴在他左右,如今,济度远在福建领兵打仗,如贞却在大殿之下泯然于众人间。
大殿之上,和亲王阿尔哈图手捧册文册宝,皇帝站在高高在上的楠木台上,俯瞰百官。
册命仪式正式开始后,和亲王阿尔哈图宣读册文。
皇贵妃站在大殿中央,面向皇帝,耳边传来册立她为皇贵妃的册文。
“朕惟乾行翼赞,必资内职之良坤教弼成,式重淑媛之选,爰彰彝典特沛隆恩。咨尔董佳氏敏慧夙成、谦恭有度、椒涂敷秀,弘昭四德之修,兰殿承芬,允佐二南之化。兹仰承懿命立尔为皇贵妃,锡之册、宝,其尚袛勤夙夜,衍庆家邦,雍和钟麟趾之祥,贞肃助鸡鸣之理,钦哉。”
皇贵妃仰视皇帝,有一瞬的疑惑,她入宫还不到半年,却从一个普通的八旗秀女荣升至仅次于皇后之下的皇贵妃。她虽无一般贵族格格的傲慢跋扈之气,但也是被阿玛坤都娇养大的,又生得美,且精通文史,若说没有一点傲气,那是骗人的。可在这汇聚天下美人儿的紫禁城里,皇帝为何偏偏对她青眼相待,她始终不得其解,以致于心怀忐忑。
读册完毕后,皇贵妃向上叩首,遥遥拜谢。
高台之上的皇帝微不可见地朝皇贵妃颔了一下首,眼神温柔,皇贵妃那颗忐忑的心忽然就安稳下来,仪态端方地走回了座位。
和亲王阿尔哈图又授予象征着皇贵妃权力地位的册宝,内大臣索仁长跪受册宝,奏于殿前,四品女官授予福晋董佳氏,福晋董佳氏长跪接受,又授予格格佟氏,格格佟氏又长跪以待皇贵妃。
按照礼制,传递册宝的妃嫔原该是后宫之中,地位仅次于皇贵妃之下的两人,即静妃和福晋董佳氏。却因为静妃曾经做过皇后,且又偏激傲慢,实在不宜做这传递册宝的事情,故而格格佟氏递补上来了。
皇贵妃跪伏,再次起身拜谢。
赐皇贵妃册文册宝的仪式结束后,殿内响起了黄门鼓乐。鸣鼓结束,百官按照次序退出大殿。皇贵妃的册妃仪式正式完成,李忠强宣布了皇帝大赦天下的旨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帝王临御天下。庆赏刑威、虽当并用。然吉祥茂集之时。尤宜推恩肆赦。敬迓天庥。朕遵圣母皇太后谕上曰。思佐宫闱之化。爰慎贤淑之求。于初六日、册封内大臣坤都之女董佳氏为皇贵妃。赞理得人。群情悦豫。逢兹庆典。恩赦特颁。”
圣旨一宣读完毕,广场上的人们三呼万岁,如贞亦和其他人一样跪下来谢恩。绿枝高兴得哭了,道:“格格,您不再是有罪之身了,您不再是有罪之身了。”
如贞喃喃道:“我不再是有罪之身了?”
绿枝激动地握住如贞的手,道:“对呀,您不再是有罪之身了。从今往后,您可以同别家格格一样嫁人生子了。”
如贞神情恍惚,朝大殿之上望去。皇帝站在大殿前,那一抹明黄色的衣角在十二月的寒风中飘扬。虽然知道是徒劳,她仍旧忍不住竭力远眺,想要看清皇帝脸上的神情。
她忽然有些明白,皇帝为何会在册立皇贵妃时大赦天下了。
她不再疑惑,却觉得辛酸,止不住的辛酸。他为了她,做了这样多的事情。而她,除了在心底里默默感念他,却不能为他做任何一件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姑姑,你怎么哭了?”宜蓁问。
如贞强笑道:“姑姑没有哭,是风太大了,把姑姑的眼泪吹下来了。”
宜蓁懵懂道:“可为什么我的眼泪没有被吹下来呢?”
“傻孩子。”如贞笑道,“这证明你有福气。姑姑但愿,你一辈子都不会被风吹下眼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