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蒙古王府正门前,多罗达尔罕巴图鲁郡王乌日珠占冷眼看了一眼赫布朝鲁,对儿子阿拉坦道:“你的儿子,你自己管教。”便抬脚进了王府。
“阿爸,儿子知道了。”阿拉坦满脸羞惭,目送乌日珠占进府之后,才转过身来,对赫布朝鲁说:“你这个喂不熟的白眼儿狼,还不给我滚进去!”
赫布朝鲁沉默地朝后院里一间屋子走去。
房间不算大,采光却极好,陈设近乎无,只有一条长凳赫然摆在屋子正中央。阿拉坦手持一条油光锃亮的皮鞭,目光冷锐地盯着赫布朝鲁。赫布朝鲁沉默地脱掉衣服,只剩下一条长裤,自觉地趴到了长凳上。
阿拉坦道:“汉人们说,养不教父之过。我阿拉坦自问,这个阿爸当得也不算差,该跟你讲的道理也讲过无数回了,你怎么就听不进去呢?那姑娘是什么人?她是塔石哈的女儿!塔石哈人都埋进土里了,还被皇上从坟里给挖出来鞭尸,这得有多大的仇恨呀。你要娶她?你这不是给咱们达尔罕王府招祸么!”
赫布朝鲁神情倔强,阿拉坦愈发气愤,怒斥道:“还敢在御花园私会她。御花园是什么地方?那是后妃们才能去的。要不是看在你额布格那张老脸上,治你个□□后宫之罪,你就不用再回科尔沁了,也省得给咱们达尔罕王府丢人。”
赫布朝鲁趴在长凳上,沉默听训。
阿拉坦怒吼道:“说话呀!”
赫布朝鲁仍是沉默,阿拉坦一声冷哼,皮鞭重重落下。
“啪”一声脆响。瞬间,赫布朝鲁背上绽开了一道血痕。
灿烂的阳光从屋外照进来,赫布朝鲁趴在长凳上,那阳光晃得他有些眼花。恍惚之中,如贞站在门外,一双眼睛泫然欲泪,正脉脉地注视着他。赫布朝鲁微微裂开嘴笑了,带着些满足和羞涩。
阿拉坦一见赫布朝鲁这副神情,登时火更大了,骂道:“好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又鬼迷心窍了吧。”骂着,手中的鞭子愈发频繁地落下,一鞭重过一鞭。
蒙古王府,二门上,小厮走在前面给单郡王妃引路。
王妃斥道:“你们怎么做事的,就由着贝勒爷这么挨打?”
小厮脚下一顿,无奈道:“台吉早已是打红了眼,贝勒爷又一向是个打死不服软的性子,所以就生受了台吉二十多鞭子。”
王妃急道:“还不快引路,若去迟了,但凡贝勒爷出了点什么事,即便我不追究,回了科尔沁,阿妈也饶不了你们!”
等到单郡王妃赶来时,赫布朝鲁一张背早已被打得血肉模糊,没一处好肉,新伤旧伤早已分辨不清楚。王妃一下跪在阿拉坦脚下,伸手拖住了鞭子,央求道:“阿爸,您别再打了。再这么打下去,哥哥只怕……只怕……”
阿拉坦道:“留着他迟早会给咱们王府惹下弥天大祸,倒不如我今天就亲手了结了他。”
王妃红着眼,道:“阿爸,您就一点也不顾惜阿妈么?如果今天哥哥真被您打死了,那阿妈还活得下去么。”
王妃虽是女儿,但却是单郡王的妻子,阿拉坦这才住了手,丢开鞭子朝屋外走去。阿拉坦一走,王妃便扑到赫布朝鲁身边,哭道:“哥哥,你这是何苦来着。”
赫布朝鲁勉力微笑着来安慰王妃,眼神却是深邃而无望的,一如当年。王妃心疼不已,一边替赫布朝鲁上药,一边劝诫道:“额布格一向是属意于哥哥你的,可若是哥哥你再这样下去,将来继承达尔罕王府的人就不是你了。”
赫布朝鲁微笑道:“大哥虽是庶出,但才干胆识气度都是不输人的,他继承了达尔罕王府也很好。”
“那你就不为阿妈想一想?”王妃急到。
见赫布朝鲁不答,王妃叹了口气,道:“即便连阿妈你都不考虑。如果你真的那样爱大格格,那你就当是为了她吧。”
“为了她?”
见赫布朝鲁神情有所松动,王妃赶紧道:“那日在马球场上,关于和大格格完婚一事,皇上的态度,哥哥你也是看见的。当晚,皇后又去皇上跟前为你求了情。”
“高云她……”赫布朝鲁动容道。
王妃道:“娘娘挨了皇上好一通火。自打娘娘入宫以来,皇上从没冲她发过这样大的脾气。”王妃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哥哥,这件事,行不通的。其实不止是娘娘,当年你送娘娘进京的时候,太后就替你在皇上面前说过话了。”
王妃又放软了语气,道:“现如今,大格格还住在宫里,那是皇上仁慈开恩,若是皇上因为哥哥你请旨完婚一事迁怒于大格格,那么大格格往后在宫里的日子,只怕难熬呀。”
赫布朝鲁颓然地趴在了长凳上。
位育宫,东配殿,御书房,皇帝和如贞如往常一样,一个在御案前批阅奏章,一个在软榻上看书,但两个人心里都很不平静,白天在御花园里那一幕反反复复在两人脑海里浮现。
皇帝故作轻松,甚至带着点戏谑的口气,道:“科尔沁来的人都说他是个傻子。原先我还不相信,今儿在御花园里闹了那么一场,我可算是相信了。”
如贞自然知道皇帝口中的这个“傻子”是指谁,她摇了摇头,道:“毅贝勒不是傻子,他只是个痴人。”
见如贞神色之间竟隐隐流露出对赫布朝鲁的可怜可敬,皇帝登时妒火中烧,质问道:“难道你真的喜欢那个傻子?”
如贞急促地抬起头来,想要辩解,却到底重新低下头去,什么也没有说。如贞那欲言又止的委屈模样一下刺痛了皇帝的心。
皇帝怒极反笑,道:“是呵,他不是傻子,我才是那个傻子。天底下最可笑的傻子!明知道不可能,却还是痴心妄想。”
皇帝短短三两句话,却把如贞直吓得魂飞魄散。如贞预感到皇帝即将说出口的话,不止会把他们俩,还会把许许多多的人都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惊惶阻止到,“皇上,您别说了。我求您了,您别再说下去了。”
皇帝却不管不顾地说道:“自从三年前你回宫后,我心里就有你了。”
“不是的。不是的。”如贞极力分辩道:“皇上,我们自幼一起长大,感情甚笃,中途却仓促分离。所以,您现在只是一时情迷,把这些年来的思念、牵挂还有内疚都当作了爱。”
皇帝俯身,握住如贞的双肩,郑重道:“我对你,不是哥哥对妹妹的爱,而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爱。如贞,你到底明不明白?”说到最后,皇帝语气近乎哀求。
这样直白得近乎鲜血淋漓的表达,终于将两人之间用以自欺欺人的那层名为兄妹的温情面纱尽数撕去。如贞不再挣扎了,皇帝也沉默了。
许久,如贞才缓缓抬起头来,道:“皇上,我是阿玛的女儿。阿玛虽然已经被爱新觉罗家除名,但是,我骨子里流的血和你并没有两样。”
皇帝反驳道:“不!当年九叔把你从朝鲜抱回来,说你是他的女儿,可你无论是模样还是性情一点儿都不像九叔,甚至根本不像咱们满族的格格。”
如贞争辩道:“阿玛说了,这都是因为我像极了我的生母。”
“属国朝鲜李世绪王爷的女儿吗?”皇帝质问道,“人们都说你绝似庶福晋,可从来就没有人见过庶福晋。庶福晋到底是谁?真的有这个人吗?还是,她根本就是活在皇叔嘴里的一个弥天大谎!九叔。”
如贞仿佛不堪其扰,分辩道:“那是因为母亲生下我不久就感染了伤寒,死在了朝鲜。”
皇帝冷笑道:“她被埋在了哪里?江华岛上那座空坟吗?”
如贞惊骇地睁大了眼睛,仿佛难以置信,又像是不能承受这突如其来的真相。
皇帝却继续道:“当年九叔还在的时候就谣言四起,就连宫里的孩子都偷偷在背后议论,说你根本就不是九叔的女儿。九叔妻妾成群,其他九位福晋皆无所出,唯有庶福晋生下了你,却只见孩子,不见母亲。”
如贞脸色渐渐冷了下去,道:“阿玛常年征战,有时候也顾不到我,却视我为掌上明珠。胤熙八年正月,阿玛生前所有的荣耀都被一一薅夺,更被毁坟掘尸,连喜特珲比喜特珲比也被革爵归宗。连我一个女孩儿,你们也不放过。你们不就是想绝了睿亲王府这一脉吗?阿玛生前是万人敌的大英雄,你们奈何不了他。便在死后给他泼脏水,让他成为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甚至连个给他烧纸钱的后人都没有。”
如贞仿佛是从地狱归来的索命厉鬼,厉声道:“你们妄想!只要我还活着,就绝不会让你们得逞!”
皇帝从未见过如贞这样凌厉到近乎疯狂的样子,终于不再说下去,只自嘲道:“我忘记了你是谁的女儿。”
原是他错了,因为她一向温顺,话亦不多,他便错把她当作了寻常人家的女儿,却忘记了她原也是生在王府、长于宫中的天之骄女。若是放到从前,她这个摄政王家的格格可比他这个傀儡皇帝活得更有尊严。
这三年间,他们相处和睦,除了因为皇帝立后一事闹过别扭,两个人从未红过脸,也默契地绝口不提塔石哈。可即便掩耳盗铃,也无法改变她是塔石哈一手养大的事实。无论当年真相如何,如贞和塔石哈多年的父女情分假不了,如贞始终视塔石哈为父。胤熙八年,睿亲王府那场滔天大祸从来就没有真正从两个人心里过去,它就像一堵看不见也摸不着却真实存在的墙,把他和她隔在墙里墙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