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时节又逢君 第10章 旧时王谢堂前燕1

胤熙十年，八月，年轻的皇帝在朝堂之上说出自己要废后的决意，引起轩然大波。虽然此前早有帝后不睦的风言，但皇帝在早朝上公然提出废后却震惊了满朝文武，朝臣们皆是一副惶惶然的模样。

弘文院大学士高仕俨道：“皇后正位三年，未闻失德，特以‘无能’二字定废嫡之案，何以服皇后之心？何以服天下后世之心？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皇帝冷笑，反问道：“高仕俨，你是汉臣，你说说你们汉人的七出之条是哪七条？”

高仕俨答道：“汉代《大戴礼记》有载‘妇人七去’，不顺父母，为其逆德也；无子，为其绝世也；淫，为其乱族也；妒，为其乱家也；有恶疾，为其不可与粢盛也；口多言，为其离亲也；窃盗，为其反义也。”

皇帝道：“好。那朕问你，皇后善妒属不属于七出之条？又该不该被废？”

“臣……”

见皇帝所说不容置喙，作为仅剩的辅政大臣和亲王阿尔哈图站出来反对，“皇上，皇后出身蒙古显族，自先帝太宗文皇帝起，博尔济吉特氏就与我爱新觉罗家族互为姻亲，若就此废后，恐寒了蒙古人的心啊。”

皇帝反问道：“叔王，废后会寒了蒙古人的心？难道您作为爱新觉罗家的老辈儿，作为朕的亲叔叔，就任由侄儿置身于这样一场水深火热的婚姻之中，而不怜悯一下侄儿的心情吗？”

和亲王道：“皇上，您是我的亲侄子，但您更是大清国的皇帝啊！”

和亲王近来原本就缠绵病榻，这声嘶力竭的一声呐喊引得他咯血不止，满朝文武皆惊，连皇帝也震撼了。

皇帝关切道：“叔王？”

济度赶紧搀扶住和亲王，“阿玛。”

和亲王一把推开济度，朝高高在上的皇帝跪伏下去，道：“皇上，废后一事不止是您的家事，更是国事呀，还望皇上三思而后行，切莫造成不可挽回之憾事呀。”

满朝文武见皇帝之下的第一人和亲王跪下了，亦是跟着跪伏于地，齐声道：“还望皇上三思！”

朝堂之上，唯有端坐高位的皇帝和站在下面的单郡王济度两人不曾跪着。这一对从兄弟隔着几级阶梯，望向彼此。

和亲王抬起头来，狠厉地瞪了一眼济度，骂道：“你这个逆子！还不跪下？”

济度缓缓跪下去，终是不忍再看皇帝眼中的凄楚之色，低下头去。

皇帝忽然大笑道：“自朕亲政以来，从未见过尔等如此不分满汉，戮力同心，到头来却是为了不许朕废掉一位性奢且善妒的皇后。列位臣工们，你们今儿还真是让朕开了眼界。”

朝堂之上，一室皆静，唯有皇帝的笑声回荡在其间。

皇帝忽然道：“不管你们赞成亦或反对，这博尔济吉特氏，朕是废定了！”

皇帝下了朝，带着李忠强，身后跟着一众二等侍卫朝□□走去。不知不觉之间，竟已走到了朱颜阁外。见了紫漆鎏金的匾额，怫然不悦道：“李忠强，我为何将紫玉轩改为朱颜阁，这其中的道理你难道不明白？”

李忠强原本以为皇帝只是不喜欢紫玉二字，却不曾想竟然还别有深意。皇帝此刻显然已经动了怒，他又一时猜不准皇帝的心思，只好缄口不言。

皇帝道：“明知道我恶紫夺朱，竟然还让这匾额用紫漆。你若是当不好这差事，就让别人来做！”

李忠强在皇帝跟前当差已有十年，皇帝是个好性儿的人，又一向懂得克制自己个儿，莫说是今儿这样的喝骂，连一句重话都不曾有过。李忠强立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道：“万岁爷请恕罪，都是奴才的疏忽，奴才这就让造办处的太监重新去制一幅匾额来。”

皇帝又道：“单郡王少时虽不喜诗书，唯爱武艺，但一手书法却是写得极好。你去传单郡王进宫，就说我有一块匾额等着他来题。”

“嗻。”李忠强见皇帝望着院内，便小心翼翼地问：“万岁爷，您要不要进去看一看格格？”

皇帝没有说话，沉默了一阵子，才抬了一下手，道：“算了，改日再来看她吧。想必我这会子脸上仍是余怒未消，凭白去给她添不痛快。”

和亲王府。

李忠强到时，单郡王济度正跪在列祖列宗的排位前准备着挨鞭子。

和亲王道：“你个逆子，原以为这两年你郡王封了，议政进了，又娶妻生子，总算是安分了。没想到，你竟然比从前还胡作非为。”

济度跪在地上，不再像少年时那样顶嘴反驳阿玛，脸上神情也颇为乖顺，只是不说话。

和亲王继续道：“上赶着去搭救塔石哈的女儿，怂恿着皇上废后。济度呀济度，你当你是九命猫吗？塔石哈的罪，当年是谁张罗着治的，你不知道？是你阿玛我！皇后的背后站着谁？慈宁宫的太后，整个蒙古草原！你从前也就是撺掇着皇上一起钻个狗洞，如今你简直目无君父了！”

济度一个恍惚，只觉得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父亲也常常喝骂他，不仅嘴上骂，还要动家法，经常打得他哭爹喊娘，进了宫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还要被长生和如贞笑话。

见济度不说话，和亲王火气更大，道：“我问你，你到底知错了没？”

济度缓缓抬起头，看着阿玛和亲王，道：“儿子不知错，亦没有错。九叔于我大清国有不世之功，当年睿王府被抄，如贞籍没入官，归了义王，是阿玛您做错了。儿子今次冒死去搭救如贞，不仅因为同如贞的情意，亦有为阿玛补过之意。至于皇后虽然血统尊贵，美艳无双，却是个善妒暴戾之人，和皇上不是良配。儿子娶得贤妻，虽自己个儿夫妻恩爱和睦，却不忍见亲兄弟一样的皇上还处在水生火热之中。”

和亲王气得大笑起来，道：“好好好！好你个死不悔改的逆子！未免将来受你连累，毁了和王府，我现在就先打死你。来人呀，请家法。”

李忠强先向和亲王请了一个安，才道：“和亲王，皇上这会子有一块匾急等着单郡王入宫去题呢。还望您高抬贵手，让单郡王随奴才进宫走一趟，先了了这桩皇差。”

和亲王撂下鞭子，冲济度骂道：“滚吧。你滚。从今往后，别再进我和王府的大门！”

济度恭恭敬敬地给和亲王磕了一个头，道：“阿玛，等儿子办完了这趟皇差，再回来领您的家法。”说完，一掀衣摆，站起来跟随李忠强朝外走去。

和亲王看着济度渐行渐远的高大身影，脑海中又浮现出早朝时不顾重臣发对执意要废后的皇帝，意识到这两个自幼年时候起就不服管教的孩子终是如他多年前所担忧的那样，再也没有人能牵制住他们了。

管家捡起地上的鞭子，和亲王道：“收起来吧。从今往后，是用不到它了。”

济度随李忠强步出了小院儿，道：“济度多谢谙达搭救之恩。”

李忠强忙道：“都是皇上料事如神。”

济度问道：“谙达，不知道是块什么匾，这么赶着要题？”

李忠强道：“就是如贞格格居住的朱颜阁，那日郡王也在场的。现在万事齐备，就等着题了字，好让造办处的去重新制块匾。”

济度笑道：“呵，原来是如贞住的朱颜阁呀，那我可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写这几个字了。”

李忠强道：“郡王，奴才多句嘴，这匾额呀，您最好还是别题。”

“哦？这是为何？”济度诧异地看向李忠强。

李忠强道：“皇上这大约是近乡情更怯。”

“济度多谢谙达提点。”

李忠强笑道：“郡王，你说这话可折煞奴才了。”

济度又问：“皇上近来可有去看过如贞格格？”

“没有。”李忠强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今儿下朝之后，皇上都走到朱颜阁了，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又回位育宫了。”

“知道了，谙达。”济度脸上的笑意却渐渐隐去了，一面走，一面斟酌着李忠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