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凤归云 第8章 第 8 章

也算是为了彰显公平，考功阁作为统计全山门弟子功绩的设置未被安置在门内的任何一峰，而是直接设立在了半山腰不远的一处偏殿，紧挨着上下山的道路，也算是方便了弟子结束门内门外的任务后前来领取酬劳和每月的分例。

与之相对的便是执法阁，负责的便是对触犯门规弟子的惩处问责，而丹穴一向执法严谨，不难猜想，宗门内众人普遍最想要避开的大概便是那些在其中有了职位的执法弟子了，甚至平日往来都会不自觉地绕开那栋高大的建筑。

这么些年过去，如今这里还是和记忆里一模一样啊。

环顾着附近眼熟的一切，如此在心中感叹着，景晏找准了方向迈步走了进去。

殿内的布置倒是同凡人界店铺的设置有几分相似之处，比如那一进门就能一眼瞧见的添置着纸笔的偌大柜桌，当值的弟子正坐在后面的深色木椅上持笔书写着什么，闻声抬眼望见一张陌生的面孔倒也不觉意外，毕竟一向不爱收徒的二长老最近却新收了个亲传弟子的消息这几日也早就在门内传开，私下的议论也没曾少过。

于是，不等景晏稍稍走近，那人便先一步从椅子上站起了身，在景晏看来尚且有些清秀稚嫩的脸上露出一个礼貌的浅笑，随后行礼开口：“弟子李清源，见过师叔。”

门内大都只有同他们一般的特殊修者才会用专门的丹姓，这一部分对外便称是宗门收养救助来的孩子，此外也有一些弟子因各种原因会选择抛弃俗名，表示弃绝尘缘，恩仇两绝。这是许久以前起便一直沿革下来的，所以对这明显是留有的俗名景晏也没有感到惊讶。

不如说闻言，景晏很快便明白过来，问道：“不知你师承我哪位师兄门下？”

“回师叔，是丹玘师尊。”李清源老老实实地开口回道，礼数周全，看上去分毫不因眼前人的修为看上去不及自己就对这样的称呼愤懑不平。

不论内心是否真的如此，但至少如今景晏对他的印象不错。

心道了一句原来是丹玘，面上却是流露出些许恍然大悟，故作生疏，“原来是四师兄，说来自从我来到丹穴还未曾见过他。”

事实上，这话也不能说错，丹离和丹玘两人这段时日的确不在宗门，当年的四个人如今景晏也只是同丹朱见了面。

也不知他们两个收到自己回来的消息没有……

李清源不知其中关窍，只当是眼前这小师叔真的不知，一本正经地解释起来：“师尊同丹离师叔一道去了沧澜秘境，怕是还要两月才能回来呢。”

“原来如此。”景晏点点头，没有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

他自是知晓沧澜秘境是什么地方，比起他不久后要去的灵虚可要危险不少，不过相对的机遇也更多。按丹朱所言，他是在三百四十八年前进阶的化神，而丹离丹玘则稍微晚些，但对于如今的他们而言，沧澜秘境也构不成什么威胁。

这般算来，自己这三位挚友的修行天分还真是不低，其中丹朱更是千岁化神，虽说无法同那传说中五百化神的天才相比，但相较于资质普通的弟子已然趋于神速，自己当初若不是沾了那一分凤凰血脉的光，怕是还真不一定能赶得上他们。

这边景晏的念头不自觉地跑远了些，李清源却是还记得自己今日被嘱咐过的事，出言问道：“师叔是来取玉简的吧？”

闻声，景晏回神，连忙应道：“没错。”

话音刚落，一块只有手心大小的圆形玉牌就被递了过来，上面除却丹穴特有的门派印记之外，便是精细刻着的“丹烨”两字。

这便是记录着宗门弟子信息的名牌玉简，此外，其上还绘制着一道护身法阵，也是宗门给予弟子的保护之一。

“您的名字已经录入本门名册，还请收好。”看着景晏将玉简接过，李清源又补了一句。

“有劳了。”景晏礼貌笑笑，也是因为身处丹穴行动上大胆了不少，便直接不动声色地用神魂一扫而过，同时还小心的没有触发考功阁内部绘制的各种阵法，轻易便发现眼前的这位小师侄的修为尚未突破金丹。

顿时，景晏心下分明，也难怪今日临走前师尊会那样提醒自己。

于是，将玉牌紧贴着心口放好，景晏冲着眼前人再度露出一个友善的笑，他本就是几百年前的人，如今称呼起自己的后辈也十分自然：“不知李师侄可会加入灵虚的队伍？”

李清源一愣，没有直接回答：“师叔为何有此问？”

“是这样。”景晏面上的神色转眼间又变的有些生涩，还真的像是个初入仙门的普通弟子，“师尊让我前去历练，可我初来乍到，不仅不认识几位同门，对这一遭也不知该准备些什么，实在是有些惴惴不安。”语罢，景晏抬眼注视着李清源的双目，目光诚恳，“这不，见师侄你性格亲切，便想问问是否可以指点一二。”

说起来，这具身体就像他当初所评价的那样，同过去的景晏足有七八分相似，但就是这恰好的两三分不同却已然足以让他看上去像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眉目间本就含蓄着的温润也更显眼了几分，不然景晏也不会放心的凭借这张脸皮行走于人前，毕竟谁知当年的景晏仙君有没有后人记得样貌，又有没有画像遗留人世呢？

许是景晏的说辞听上去确实不无道理，李清源面上没有表现出什么拒绝，看得出他本人大概也是个不太会拒绝人的性格，只犹豫了一下便有了主意，不过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那所谓的礼数，客气道：“师叔谬赞了，我也只是个小弟子，哪有什么指点的说法。”这话也算是默认了他的确身在灵虚一行之中，语罢，才又说道：“若是师叔不介意，我自然答应，不过飞舟之上各位同门也皆有自己的房间，进入秘境后也会被随机传送到不同的位置……”

“放心，我也知晓这秘境历练的规矩。”景晏连忙答应下来，“只是想来回路上能有个至少说的上话的朋友，若是一路无事我也只会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修炼，更不会在秘境里给你添什么麻烦的。”

事实上，因为景晏的打算，进入秘境之后他本就是打定了主意要一个人行动。

“好吧。”李清源终于算是应承了下来，同时又将自己所知道的消息说了出来：“五日后便是出发的日子，到时众弟子会在带队师兄的引领下乘飞舟前往灵虚秘境所在的南域，还请师叔到时在广场上稍等我一会。”随后，语意暂停了片刻，像是在思考些什么，又道：“灵虚秘境没什么太大风险，不过还是请师叔这几天多备些基础的丹药，以备不时之需……”

事实上，这些事项他本是没有必要和景晏解释的，毕竟景晏如今面上的身份是二长老的弟子，纵使门内皆知丹煌长老教导一向严格，却也是不会亏待了任何一位徒弟徒孙，如今更是这位新收的弟子第一次出门历练，所受到的叮嘱甚至是得到的护身法宝想也是只多不少。

可李清源就是这么做了，而且景晏看得分明，这并非是想要和自己刻意地打好关系，语气间也分毫没有什么对他这般突兀显于人前却流露出几分弱态的嘲讽和蔑视。

虽不至于感到意外，但景晏还是不免对这位名唤李清源的后辈多投去了几分注意。

灵虚一行的安排已经定了下来，想也知道，在外人看来，一来修为不算突出，二来功绩更是为无，景晏的确算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平白在丹煌长老的决定下得了个前往秘境的机会，就方才下山这一路碰上的诸多弟子纵使不失礼数，那望向自己的目光中却也大都含着掩饰不住的打量，更有甚者便是那一眼便可看清的不甘和嫉妒，因为他此时看上去方才筑基的修为，更因宗门名册师尊一行字下书写的那丹煌之名。

对此，景晏也算是心平气和，毕竟他心中清楚，回返丹穴的八个月也只有几个人知晓，入门不过几日的自己毫无展露实力的机会，看上去的确名不副实，在恢复实力积蓄力量的这段时间，这份避免不了的异样眼光承受一时也无可厚非。

而对于李清源，尽管似乎只是个毫不起眼的细节，但景晏对自己的眼光还是有几分自信，看着眼前这张年轻的面容一板一眼地说着这些事实上的确简单的小事，景晏又委婉地同他聊了聊，夹杂着不动声色的试探，愈发看清了这后辈究竟是个什么心性，的确正如他想的那样正经且认真，一心向道，若是能一直保持下去当真是实属可贵，修行之路也会少了很多烦恼。

毕竟众所周知，心思杂乱，易生心魔。

感慨之余，景晏又不免对这后辈的前途感到几分忧虑——看的出天分不错，想来日后也的确能有几分前途，只是这般老实的性格若是遇上修真界什么别用有心的可真是容易吃个大亏……

不过念头方才闪过，很快又被他自己压了下去，只觉得兴许是自己上了年纪，明明连个苗头都没有，只因为过去见得多了经历的多了就总容易把许多事往坏处想，实是不该。

再说，谁又能证明性格正直就一定会和聪慧机智不相容呢？

意识到自己想的或许也有些太多了，景晏垂眼轻叹，收回了那缕不知不觉间便已飘远的念头。

简单地同李清源告别后，景晏便直接回了紫炎峰，不过倒是没有直接去寻如今在这峰上崭新的房间，而是先去正厅瞧了一眼，毕竟总该要同师尊报备一声自己的事，却见走时紧闭的大门已然敞开，不知何时已然人去楼空。

想着兴许是有什么事需要师尊亲自去处理，景晏也没放在心上，找来纸笔留了张字条，转头便往紫炎峰上的丹房走去——丹煌身为这紫炎峰的峰主自然是有一间独属于他自己的丹房，若无印信凭证无人可以打开，景晏本想着若是方便能否借来一用，既然如今师尊不在，他就只能去弟子们使用的丹房看上一眼。

丹穴山的功法主修丹道，如今更是有几位化神以上的修士坐镇，虽说武力可能不比其他宗门，但丹修在修真界也有其独一份的特殊，如今的丹穴不说名声显赫也的确已经是底力雄厚，慕名而来的弟子不计其数，也就使得这山上一大半的弟子都是丹修。

而对于丹修而言，能够炼制丹药的丹房自然是修炼途中必不可少的一样东西。

为了更加方便丹修修炼，丹穴特意选定了山上火木灵气最为汇聚而浓郁的地方作为丹房的修建位置，加之布下的聚灵阵法，不仅对修者的修炼有所帮助，对于成丹更是有着极大的助益。

正因如此，按着景晏的记忆，这门内的丹房每日都几乎没有空闲，不少弟子更是夜间直接宿在里面。此刻天已大亮，已然快要过了日上三竿，也不知还能不能找到一间闲置。

不过换个角度想，这也是丹穴弟子勤于修炼未曾懈怠的证明不是吗？

很快，景晏就找到了位置。

弟子使用的丹房也同考功阁、执法阁一样，有着专门的建筑，成楼阁状，共有五层，其中各有不同的设置和阵法，从底至顶分别适合练气到化神的修士，每峰一座。

正如景晏所想的那样，他来时的确已经没有了空置的丹房，无奈只得又等了一个时辰，才在丹房执勤的弟子那里记录了名姓，因丹烨方才入门尚且没有宗门功绩，便换作交了足量的灵石，这一次就直接预定了接下来的四天，这才按着递来的木牌找到了二层如今空闲下来的那一间。

丹房内的布置非常简洁，毕竟本就不是作为他用，除却一鼎朴实的黑色丹炉和一个看上去有些老旧的红色蒲团之外就再无其它。不过景晏很清楚，在丹穴山也就只有筑基以下的丹房才会有着这样的准备，修为再高者便要自己炼制或者寻求丹炉了。

景晏随意地在蒲团之上盘膝坐下，方才要动手，想了想却又撩起了袖口，叫醒了不知不觉间已然迷糊过去的小黑。

“醒了？”景晏看着那对泛着迷蒙的黑色眼珠不自觉地便放轻了声音，“今天叫你起来的的确早了些。”

如今，得知了小黑的神魂残破不全，景晏也算是明白了为何它偶尔会看上去一副没有睡醒的模样。

小黑眨眨眼，待看清面前人的面貌之后才又有了心思环顾四周，望着周遭密闭漆黑像极了当初昆仑石室那般的陌生房间，有些不解地动了动尾巴。

“我现在毕竟只是个筑基初期的修士，带着一只金丹的妖兽未免太过惹眼，你又神魂有损，还是低调一些。”

将小黑递至眼前，景晏温和着嗓音继续缓缓地解释着：“所以在去灵虚之前我打算炼一样东西给你，会有些热，不舒服的话就走远一些。”

语罢，景晏便伸手将小黑放到了地面上。

“对了！”准备点火的手指一顿，景晏突然想起了什么，紧接着便从手镯中取出了一个十分眼熟的黑色釉瓶，不过只有巴掌大，正是今天一早才从师尊那里得来的那瓶漱魂丹。

拔出塞子倒了一粒出来，只有豆粒大小的红色丹药透着一股清新的幽香，缓缓地从景晏指间弥漫开来，不多时就足以掩盖住这丹房内残余的几道尚且显得有些浑浊的浅淡气息。

这一缕香气在景晏的刻意靠近下自然也传到了小黑的鼻间，清浅而不浓郁，轻嗅下只觉有一股柔和温润的气息抚过了自己的全身，令人舒适。

“从今天起五日一粒，正好帮你疗复一下这半道受损的神魂。”

在心中暗道了一句希望师尊不要怪罪，景晏便将那粒药丸递到了小黑嘴边，动作习惯且自然，就如同往日递过去一根普通的肉干又或是一个可口的果子一样，若是旁人看了怕是也不会想到，他此刻递出去的实际上竟是一粒足以卖出上万上品灵石的高级丹药。

但小黑却只是盯着景晏的双眼，一动未动。

“放心，这八个月早就把我的神魂养好了。”像是生怕小黑不打算吃药一样，景晏一边说着一边又将药丸向前凑了凑，“吃吧。”

看着这个印象之中似乎从未吃过的东西，小黑犹豫了片刻，抬眼又对上景晏柔和的目光，这才缓缓地凑了过来一口吞了下去，随后便有泉水般的清澈从喉间一闪而过，紧接着，一股同方才嗅闻到的一般无二的香气在口腔中蔓延开来。

这漱魂丹入口即化，景晏也不担心小黑会因为这丹药呛到嗓子，看着眼前的小蛇已然将药吃了下去便放了心，不过倒是会担心它会不会被自己炼丹时的火焰烫到，便伸手将小黑的身子往自己身后推了推，又确认了一下材料没什么别的问题，这才运转起灵力开始这一次实则已经久违了的炼制。

能够隐去金丹修为的丹药不会只有区区筑基的水平，眼前这一鼎同属筑基的丹炉自然也不适用。灵力波动之下只见腕间手镯一闪，一鼎明显无论材质还是做功都要好上许多的丹炉便出现在了景晏眼前，连同着一起平铺在地上的还有不少品相极好的灵草，想想也知自然是景晏回到丹穴后的这段日子以来丹煌丹朱他们连续不断地塞给他的。

现在想来，丹朱骂自己的那一顿倒也没有说错，比起最初自己的打算，果然还是回到家中有人兜底的感觉更好一些。

抛去心头的各种杂念，淡去唇边不自觉勾起的笑容，景晏按着记忆中过去的做法熟练地以灵力点燃了炉膛中的火焰，回想着这段时日反复确认过多次的丹方，将灵力转而探向了此刻眼下静待的各种灵草。

天元果，紫云草，匿魂花……

赤色的灵火光芒下，一株株富含不同灵气的药草被从景晏身上延伸出来的灵力牵动，有条不紊地投入无声燃烧着的丹炉炉膛之中，不时有响声忽地乍起，却也没有惊动这一道始终宛若入定般盘坐着的稳健身影。

而在身侧一旁，被放下的黑蛇并没有转头远离，逐渐升温的周遭空气也并没有使它感到什么无法忍受的难耐，它只是凝视着眼前不远处正那道全神贯注地投身于手中之事的身影，一如过去那般沉默，然后将自己一圈圈地盘了起来。

莫名有些头晕，但……却很舒服。

如今只有孩童般神智的小黑有些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一时间连方才吞下的丹药开始发挥了作用都没能反应过来，只有这样简单的念头浮上心头，只觉得自己那似乎已经疼了好久好久的头逐渐感受到了被人安抚的舒适，连带着原本被云雾笼罩而深陷浑浊之中的朦胧意识都隐约多了一丝清晰。

而就在这一瞬清明之中，映入那双深邃蛇瞳的正是景晏全神贯注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