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谢予恩要端着那一副神仙君子的做派质问自己,黎苗就恨不得刚刚沧澜走的时候,怎么不把她也打包带走,倒是省了受这愣头青的气。
果不其然,沧澜的身影刚刚消失在视线之中,谢予恩的声音便自身后立时响起:“如此数目的黑甲卫,你明明可以给一个痛快,却偏偏要折磨他们,不得往生不入轮回,三魂七魄魂飞魄散有什么好处吗?损人不利己。”
一锤定音,给了刚刚那场声势浩大的屠戮定下了虐杀的调子。
心神耗尽,更有薄汗浸透浓妆,再压不下黎苗面色苍白。
可对上谢予恩步步紧逼的质疑,黎明还是撑着力气说道:“劳烦山神你把小妖精们领去他处安置,我同谢仙君有话要讲。”
争吵之时大多急头白脸,借了谢予恩的神力,沾上了魔族的血迹,黎苗首先就落了下风。
算不准这次争吵的输赢,黎苗不愿意自己那样狼狈的模样成为众妖精茶余饭后的唇齿留香。
但谢予恩却罕见的拒绝了黎苗,朗声说道:“谁都不许离开留春堂一步。”
音量不大,却莫名有股迫人的威压。
话音未落,小神仙们便冲进庭院,拦住了正要撤离的小妖精们。
事已至此,绝无半点可以商量的余地。
黎苗才开口顾左右而言其他,“谢仙君,照你我约定你留在留春堂,教小妖精们术法修为,甚至连带着素霓山中诸般琐事,你大可以一手包揽,唯独兰木扶疏中,我要你不得插手半点儿,是也不是?”
与其说是询问,倒不如说是在警告谢予恩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院中众人鸦雀无声,却也听明白二人对话之中,是已经达成了某种交易。
谢予恩并不惊讶于黎苗的变化,前倨而后恭的把戏,她用的太多,他已然习惯。
前两日还温声软语。试图撩动春心,今日便凶态毕露,字字句句叫他好自为之。
可是谢予恩不能眼看着黎苗就这样步入歧途心魔丛生,如此惨无人道的杀戮,会如同闷热潮湿泥土下的绞杀榕,顺着她失控的情绪,攀上生杀予夺的大树,最后会绞杀也必然会是黎苗自己。
谢予恩握住她凝霜皓腕,拦下黎苗将要离开的脚步。
在一片银镯声响中坚定地道:“刊山是一次,黑甲卫又是一次,六界之中平添许多杀孽,黎苗你若再敢开杀戒,我便······”
不待谢予恩话说完,黎苗便挑着眉头,纵然有气无力,却依旧满是恶意地回怼他:“你便,你便怎么样啊?小神仙,你弄权还想弄在我兰木扶疏,门儿都没有。”
三言两语,谢予恩便被黎苗打成了个下凡镀金的过路财神。
自己心系一山生灵,却被黎苗说得如此肮脏不堪,谢予恩顿时怒上心头。
呛声之时口不择言:“黎苗,幸而你当初堕了神,不然若是你这样的也能成为神仙,那六界多灾多难,万劫不复。”
黎苗被捏的手腕发疼,伸手去掰,二人纠缠之际,正落在热锅蚂蚁般的山神眼中。
屋檐之下,山神急的直跳脚,拍着大腿,嗨嗨哟哟地叫嚷着:“我的祖宗啊!你还有伤在身,服个软吧,较个什么劲儿啊!”
刚劝完黎苗,便冲着谢予恩喊:“谢小将军,谢小将军,她是个没脑子的,你不要同她一般见识,她伤的那般重。你就饶了她这一回吧。”
被谢予恩的话一激,黎苗说话也不客气,“小神仙,我之前给你的好脸色多了,是不是?你也有点儿太自以为是了?”
谢予恩反唇相讥:“我自以为是?你当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前两日你对我忽然换上好脸色,不就是因为我天生便拥神力,不曾经历过情劫,你想用我试炼,什么样的情劫最容易渡,看看小妖精们是否可以速过情劫便能位列仙班。”
见意图被拆穿,黎苗索性也不再挣扎,目光冷静的对上谢谢予恩目眦欲裂,说话直来直去得骇人,恨不得剜烂他孤高清傲的神仙心。
“那又如何呢?”
混不吝的模样,颇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打了谢予恩一个措手不及,哽住了。
斟酌着开口:“自然不能拿你如何,但我告诉你,我谢予恩,绝不动情,你大可以歇了这样的心思。”
听了谢予恩铿锵有力的话,黎苗却突兀地粲然一笑,“兰木扶疏不止我一妖独居,自然也不止你一神独住,你能守好你自己的心,那他们的呢?”
扭过头,意味深长地扫了扫庭院中正收拾残局的小神仙们。
耳畔的流苏垂落身前,折射着阳光,流光溢彩,竟晃了谢予恩的眼睛。
院中众人哗然。
尤其是小神仙们忽然就不约而同打了个冷战,这女妖精是要改换战场了?
忍了又忍,可是谢予恩的那句质问终究还是脱口而出,“黎苗在你眼里什么都可以利用,那又有什么东西是你不舍得、也不能用的呢?”
明朗的眉眼此时深深皱在一处,担忧,不解,质疑。
可黎苗却只有轻飘飘的一句:“万物、无不可。”
说罢便硬生生的掰开了谢予恩紧握的手,转身便要离开。
脚下的瓦片被踩响,裙摆蹁跹掠过屋檐。
却不料谢予恩掌心神力一凝,淡蓝色的光晕便困住黎苗,使她动弹不得,寸步难行。
“不许离开,今日便要你明白任性妄为并无好处。”
黎苗忽然嗤笑一声,看来灵力尽失,还真是诸多不便啊。
即便如此,她也不想和谢予恩纠缠,干脆就着屋檐坐下,手轻轻搭在了屋脊兽之上。
衣裙鲜艳,灵动非常。
对着正抻长了脖子看热闹的小妖精们,好整以暇地问出:“刚刚报了段彤姓名的,现在就给我站出来。”
此话一出,便知她要秋后算账了。
出卖同窗,是兰木扶疏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谁也不知道一向喜怒无常的黎苗,会做什么样的惩处。
唯唯诺诺走出三个妖来,既然有此问,便知黎苗答案明确,他们并不敢隐瞒。
望着神色不明的黎苗,蓦然吓软了双腿,扑通跪倒一片。
“贪生怕死也算本能,我并不能苛责你们什么,可是什么时候,你们竟背着我学会了这招背刺同窗的好手段?”
摇头晃脑,全无传道授业解惑之端庄。
身上环佩叮当,亦如钟声沉闷响在头顶。
审判,省去了审查,只留下不容反驳的宣判。
三个小妖精们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不过转瞬便磕破了额头,沾上泥泞雪水,狼狈难堪。
苦苦哀求道:“师父,我们错了,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一向心软的山神见此情景,都摇着头不肯插手。
阴阳怪气地含沙射影:“今儿你们运气好,有个不肯开杀戒的谢仙君盯着,我不会取你们的性命,但是从今日起,你们和我的兰木扶疏便再无关系。日后不论你们走独木桥还是阳关道,都不许你们提我黎苗半个字。”
从前即便无法得到成仙的小妖精们也会借着黎苗的名号一生无忧。
不然空有心法深奥,却无术法护身,只此一条,便在弱肉强食的六界之中,如小儿怀金于路,所见皆为恶鬼。
闻言,三个小妖精们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哀求的更加卖力。
“我劝你们尽早离开,明天的天一亮,你们就是兰木扶疏的、外人了。”
语气疏离客套,唯有“外人”二字咬的很轻,偏偏又有万钧之力,砸得三个小妖精头晕耳鸣。
黎苗在素霓山一手遮天,向来说一不二,如此便是板上钉钉,再无更改回旋的余地。
三个小妖精骤然泄了力气,瘫在地上。
黎苗视若无睹,反而嘱咐起来院中诸妖:“明日开始,谢仙君正式入留春堂授课,今日,便放你们半日闲假,各自安置吧。”
看出谢予恩今日不肯善罢甘休,山神少不得从中斡旋,张罗着带走院中众人。
不过转眼之间,便只剩下黎苗与谢予恩于屋檐之上,话不投机半句多。
可对她杀孽深重耿耿于怀,谢予恩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开口:“黎苗,你到底是曾经位列仙班的人,心法纯熟,理应知道虐杀之下,业障深重啊!”
“你不上战场许多年了,做神仙做的这样天真吗?今时今日我若不赶尽杀绝,你信不信明日这素霓山就该改名换姓是他沧澜的地盘了。我宁愿杀孽过重永堕无间,也不想流离失所抱憾终生,我这样的妖,一日有一日的活法,多说无益,你还是好好的回去备课吧。”
黎苗的话,又急又密,不肯给他半点反驳的余地。
半晌无言,谢予恩也撤了法术,不肯再同黎苗僵持不下。
黎苗扶着屋脊兽站起来,却瞬间体力不支,骤然晕倒,砸在瓦片之上。
事发突然,正闷头生气的谢予恩,不假思索伸出了手,却只捞到黎苗飞扬的缎带,触到她一身华丽冰凉的环佩。
石榴红的裙摆绽开,如同盛放的蔷薇,整朵地自枝头跌落,裹住瓦砾细碎,重重的摔在地上,在去而复返的山神惊呼声中,只余一声沉闷的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