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泪落在宣纸上,墨迹未干的字被晕染开。
“可惜了,这幅字不错。”
温润之音自上而下传入耳中。
萧玉妙惊愕抬头,是王卿。
年方二十有五的王卿低头含笑看着桌面上写了半叶纸的毛笔字,他对上萧雨妙含泪的双瞳并不问原因,似乎只是真的在可惜被一滴泪毁了的字。
萧玉妙羞窘低头擦泪,准确来说,她如今改姓叫李玉妙了。
她今年正值豆蔻年华,离开故国整整八年之久,久到她都快要忘了自己曾经姓萧。
但八年过去,她已经从垂髫稚子长成豆蔻少女 。
小儿忘性大,如今却怎么也记不起昔日至亲的面容了,不过是今日突然想起来有些感伤罢了。
这八年来她还是过得很好,平安顺遂长到十三岁。
王卿走到萧玉妙身后俯身握住她的手起笔:“虽然现在也写得不错了,但还有进步空间,可以再练得更好。”
萧玉妙专心致志跟着他书写。
王卿如今是琅琊郡的郡尉,也是她的启蒙老师。
她的字是王卿手把手教的,一教就教了八年。
快写满整张纸时,王卿语气随意问道:“怎么哭了?”
“我……我想起了以前邻居家一个姐姐,不知她现在身在何处。”萧玉妙语气黯然,思绪飘远。
最后一笔落下,王卿抽出她手中的毛笔架在砚台上。
他拿起字帖细看,而后低头问她:“这张送与老师可好?”
萧玉妙怔住,害羞道:“前一部分不好看,还是等我练好了再写过一张送给先生吧。”
“不,很好。”王卿珍而视之把宣纸卷起来用丝帛绑住。
细辛拎着饭盒走进学堂,看到王卿便屈膝施礼:“王大公子好。”
王卿额首致意,抬脚走出族学堂。
学堂里就萧玉妙没走,因为她的同窗们都是姓王的,放学了肯定是回家吃饭,只她一个外姓学生,家离得远些,中午一惯是细辛来送饭,黄昏时父亲便来接她归家。
李显在七年前被王卿的父亲王俭举荐给赵王做了官赐下府邸,她们就搬出了王家,住进赵王赏赐的宅院。
虽然不住王家,萧玉依然每日来王家上学。
“呀!细辛,你终于来了。”萧玉妙看到细辛很高兴:“我快饿死了,今天吃什么呀?”
未走远的王卿听见萧玉妙活泼的语气,脚步放缓,蹙足静静听了一会小女孩叽叽喳喳欢乐的说话声。
萧玉妙在他面前从来都是乖巧听话的好学生形象,活泼的性子只对除他以外的人展示。
可能是做过她的老师,学生天然的畏惧老师,独自面对师长时不免拘谨。
所以如今他不做学堂的夫子了,她也长大不少了,在他面前还是不敢放肆。因此即便他现在贵为琅琊郡尉,不在学堂担任先生,她还是先生先生的喊。
萧玉妙吃完了午饭,细辛就拎着空饭盒回去了。
而萧玉妙则去找王园晞。
王园晞是她在王家的好朋友,两人从小玩到大的,萧玉妙平时中午吃完饭后都去找王园晞和她一起午睡。
两个少女玩闹了一会才说着悄悄话睡去。
睡醒后就继续下午的课。
黄昏时,忽然刮起风雨,萧玉妙下了学堂撑着王园晞给的油纸伞在王家大门等李显来接她。
李显经过八年的努力爬上了琅琊郡郡守的位置,连王卿都要给他当副手做郡尉。
李显每次下衙来接女儿回家王卿都是同路的。
大雨中两个高大的身影冒雨而来,萧玉妙一眼就认出了其中一个,还不等人走近就高兴地扑上去:“父亲!”
李显稳稳接住了萧玉妙,牵她行至屋檐下,解下自己的蓑衣披在她身上,然后背过身弯下腰回头对女儿说:“上来,雨太大了,我背你回去。”
萧玉妙不假思索就跳上他后背,左手勾住他脖子,右手撑伞。
“我们走了。”李显转头对王卿告别。
萧玉妙语气欢快接着道:“先生再见。”
“再见。”王卿目送父女二人渐渐远去。
回到郡守府李显才把人放下来,紫荆和知叶闻声赶来:“呀,都淋湿了,奴备好了热水,朗主和女郎赶紧去沐浴更衣吧。”
“嗯。”李显点了点头给萧玉妙解开蓑衣,并将蓑衣和油纸伞挂在门口,然后牵着萧玉妙绕向右侧廊下经过正厅进入后院。
紫荆和知叶是被李显从匪贼手里解救出来的,从此她们立誓就只认李显和萧玉妙为主。
紫荆当初辞别萧雨非就一路往下游去找知叶,找了几日才在一农户家里找到了知叶。
原来知叶是被赵国一个平民救了。
但那人并不是出于好心,而是想救下好将她卖钱,正好多来一个紫荆,两个都是水灵灵的花季少女,他恶从胆边生,索性将两人迷晕了捆了打算贩卖到烟花之地去。
紫荆和知叶中途醒来逃脱了,很快又被他追上来,二人失手将人杀死,惊慌逃到东吴,又被吴国匪贼盯上抢去山寨,幸好遇到了前来剿匪的李显,缘分就是这么奇妙。
郡守府里人不多,除了细辛紫荆知叶焚风等旧人,还有后来找上门来的前女暗卫霖铃,就只剩护卫守郡府的士兵了。
李显觉得有这些人足够了,不需要再买仆役,赵王倒是赐过李显十个奴隶,他没有拒绝赵王的好意。
作为现代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新青年来说,奴仆成群太**了,也怕新来的人包藏祸心,自从他当上郡守以来就被刺杀过不下三回,不得不防。
但人总要入乡随俗,不能因噎废食。
洗了热水澡换过衣服后便到了晚饭时间。
一张圆桌子七个人坐,李显和萧玉妙,加上三名侍女两名暗卫都坐下来吃,这是李显定的规矩,每天晚上大家一起坐下来吃顿饭。
在人前以主仆相称,人后大家都是一家人。
李显认为自己和她们没有什么不同,并不比她们高贵,人人生而平等是现代人普遍接受的教育,虽然现代也并不是真的人人平等。
刚开始几人惊掉了下巴,不肯与主人同桌而食,她们从来没有见过主人和奴婢一起坐下来吃饭的,后来发现李显认真的,几年下来也就习惯了。
一桌人都想着给萧玉妙夹菜,夹的还都是她喜欢吃的,这导致萧玉妙基本没动筷子夹菜,碗里的菜就堆的高高的。
萧玉妙低头要吃,却猛地发现碗里有血。
一滴两滴三滴,接连不断,萧玉妙惊恐地捂住鼻子仰头,众人一阵兵荒马乱。
知叶说:“这已经是这个月第四次了。”
李显冷静吩咐:“霖铃快去王家请李医师来。”
“是。”
霖铃虚影一晃,只留下一个掠影。
不到一刻钟霖铃就把李嗣请了过来,还多了一个王卿。
李嗣来时萧玉妙的鼻血已经止住了,他简单问了几句,便递给离他站最近的紫荆一瓶子药丸:“无妨无妨,等吃完我这瓶独创药丸就好了。”
紫荆得了药忙倒来半碗水服侍萧玉妙吃下。
立于人群外围的王卿微皱的眉头缓缓散开。
萧玉妙吃了药丸对李医师说:“伯伯,你可否看看知叶的嘴巴?”
知叶一听提到自己狂摆手,羞窘道:“不用不用。”
“要的要的,知叶姐姐嘴里有个口疮,痛得茶饭不思,反反复复,烦请寒伯伯给她看看。”
知叶感动不已,她这次都没对女公子说,女公子就细心看出来了。
李廉对知叶说:“张嘴让某看看吧。”
知叶红着脸依言张嘴。
李显知道女儿没什么大碍,便放松心情与王卿道:“这么晚了,王兄还亲自过来,让李医师来即可,何必麻烦跑一趟。”
王卿不紧不慢道:“玉妙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一日为师终身……”
他说话说半截就停住了,不想说出后面那两个字,改而道:“她身体有恙,我亦挂心不已,遂来看看才安心。”
李显狐疑细看他表情,这是不是有点关心过头了?
王卿大大方方任他打量。
李医师给知叶也开了张方子,但因为临时出来,没有带到治口疮的药,就让知叶跟他回王家取药,李显担心知叶一个女孩子晚上自己一个人回来不安全,让焚风陪她去。
……
李显晚上睡觉前越想越不对劲,总觉得王卿对他的小棉袄不一般。
小时候萧玉妙病了痛了,他比自己这个爹还关心,前几年萧玉妙换牙时他还亲手帮她拔过两颗牙。
每次他没空接女儿放学时王卿就把人完好无损给他送到家。
其实这哪里需要他送啊,有焚风霖铃两个忠心的护卫,还有细辛她们,根本用不着王卿送。
而且,逢年过节总给他们家送礼,吃的穿的用的,全按照萧玉妙的喜好来。
这王卿该不会是想当他女婿吧?
李显想到这心里有点恶寒,不成不成,乱了辈分。
虽然王卿人很不错,才貌双全,无暇公子的名号不是盖的。
但是,王卿都二十五了,玉妙几年才十三岁,还是个孩子呀!
况且差了整整十二岁,禽兽啊!
怪不得他老爹王俭整日催他娶老婆他总是推脱,好啊,原来是早就盯上了他家小棉袄。
他自己就比王卿大三岁,想想有一个只比自己小三岁的女婿,这么老,他接受不了,绝对不能让这厮得逞拐走孩子。
古代女子十三岁其父母就开始给女儿物色女婿人选,十五岁就可以出阁,但李显接受无能,他女鹅无论多少岁,在他心里都还是个孩子,可不能早早嫁人生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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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卿近日发现李显防他防贼似的,甚至都不让玉妙来王家上学了。
萧玉妙对这个决定没有意见,她对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父亲有着天然的崇拜,父亲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都是为了她好。
别人家的父亲都不太重视女子读书识字,李显却不同,他在女儿读书方面一直很重视,认为读书越多越好。
不仅如此,他自己想学武,不耻下问请教焚风和霖铃,还让萧玉妙也跟着一起学,萧玉妙自己也愿意学。
如今闲赋在家,焚风和霖铃就整日给小主子喂招。
今日和萧对打的是焚风。
焚风以前教李显时都是真刀真枪来的,两个都是聪明绝顶的狠人,不到三年李显就出师了。
但焚风对上萧玉妙却不同,他怕伤着小主子,每次都不敢动真格,像哄孩子一样陪她玩过家家,导致她八年了还是个花架子,只保命的招式学得八分真传。
时间长了,萧玉妙觉得这样也没意思,要不是闲赋在家,她不至于整日折腾他们两个。
萧玉妙摆摆手:“算了,不练了。”
萧玉妙丢了剑给守候在一旁的霖铃,霖铃接住剑插入剑鞘放回架子上。
焚风看着萧玉妙似气非气的表情有点懵,他望向霖铃,仿佛在问:我做错什么了吗?
霖铃耸耸肩给他一个我也不知道的眼神。
细辛紫荆知叶三人守候在一旁,石桌上备好了瓜果点心茶水,看到萧玉妙走来,细辛上前两步为她擦汗,紫荆摇着蒲扇给她扇风,知叶则递上茶水。
萧玉妙猛灌了一杯茶,捻起桌上一块糕点吃,入口即化,还有淡淡的桂花香:“噫,好吃,哪里买的?”
紫荆摇着蒲扇说:“这个桂花糕呀,是今早王公子让人送来的,还有这枣糕和栗子糕也是。”
萧玉妙听紫荆说完又吃了一块枣糕:“这个也好吃。”
紫荆接着说:“王大公子还留了话,说明日还有红豆糕,绿豆糕和马蹄糕,如果吃腻了糕点,还有各式各样的坚果和鲜果,以后女公子想吃什么随时可以跟他说。”
不明真相的知叶感叹:“王大公子真是个好人,对女公子真好。”
品出点味道的细辛惋惜叹气:“可惜年龄大了些。”
紫荆不同意了:“年龄大会疼人,王公子家世才貌无一不好,且洁身自好,还未婚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对感情之事懵懵懂懂的知叶总算品出了味来,终于明白她们俩在说些什么:“不行不行,无瑕公子只比家主小三岁,家主是不会同意的,你们就别想了。”
紫荆和细辛一下子歇了心思,知叶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兴奋道:“哎,王稽公子年龄合适,他比王大公子小几岁呢。”
细辛幽幽道:“还是大了八岁,依我看,还是大三五岁正正好。”
萧玉妙莫名其妙看着她们左一言右一语:“你们在说什么呀。”
三人齐齐沉默了,是了,女公子还小,不懂情爱,而且李显有意无意给她灌输过女孩子要十八岁以上才能谈恋爱,二十以上才能谈婚论嫁的观念。
萧玉妙对此坚信不移。
在现代,女孩子可不就是二十周岁才能结婚嘛,没毛病。
其他人李显不管,他只管自己女儿,如果这个时代的男人不能接受“年龄大”的萧玉妙,他就养一辈子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