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俞捏着被子张大嘴无声地喘息,胸膛急剧起伏。
他将膝盖渐渐向上屈起,脊背弯曲,双手环抱着腿,头彻底埋进了大腿间,嘴里还在呢喃。
黑虎被池俞的动静惊得从床上高高弹起,炸着毛在房间里巡视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后,黑虎拱着的背又松懈下来。
它的眼睛滴溜转到池俞身上,见主人以并不舒适的姿势坐着,黑虎的爪子踩过柔软的被子,扒着池俞的手臂,轻盈地站起身,鼻子杵在池俞脸边嗅了嗅。
“喵。”黑虎没有得到回应,叫声变得更急切了些,“喵喵喵!”
池俞保持着蜷缩的姿势没动,绸缎睡衣只有薄薄一层,脊椎骨突突起似刀刃。
虽然现在不过立秋之时,但风从窗户缝隙钻入,他还是觉得冷得透骨,凉意浸入皮肉,血液都在叫嚣。
像站在海滩边,浪潮裹着泥沙往上涌。
先是盖住池俞的脚背,再淹过他的小腿,而后是腰,脖子,下巴,再到整个人。
嗡嗡嗡,床边柜子上放着手机开始振动。
池俞蓦地抖动了下身体,堵在耳边的泥沙尽数消散。
他眨着酸涩的眼睛,微抬起头,动作迟缓地转动着僵硬的脖颈朝手机看去。
柜子离床很近,等池俞看清来点人是谁时,手机已经被他拿在手上。
“喂,阿姨,怎么了?”池俞尽量控制自己的声线,不想让对方察觉到他的异常。
那边的女人似乎很急切,话音里都染上了哭腔,“小俞,你快来医院帮帮阿姨吧!你叔叔出事了!”
池俞听到这话,呼吸都暂停了一瞬。
他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强装镇静地安慰电话那头的人,随手从衣柜里抓了件外套,拿着车钥匙就往医院赶。
凌晨三点,医院急症室里灯火通明。
池俞一路从停车场跑来急症室,他来不及喘息,大跨着步子穿梭过急症大厅的走廊。
在走廊的另一头捕捉到熟悉的身影,池俞放轻脚步走近。
他在女人身边坐下,轻抚上她的肩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元阿姨,叔叔怎么了?”
被池俞称作元阿姨的女人,也不过五十岁左右的年龄,但头上银丝满布,找不出一根黑亮的头发,她看向池俞的眼里缠满了血丝。
见到池俞,元燕像是找到了依靠,她心中悬着的石头落了一半。
元燕有些粗糙的手握了上去,触碰时,她的掌心只觉一片冰凉,眼底划过一抹心疼,“小俞,怎么就穿这么点,冷不冷?”
池俞摇了摇头,白无血色的脸上满是担忧,“叔叔到底出什么事了?”
“唉,今天早上厕所洗手池的管子就开始有些漏水,我和你叔叔都没太在意。”讲到这里元于燕后悔地拍了拍腿,耳侧的头发散落下来。
池俞呼吸一窒,他连忙制止元燕的动作,自责地垂下了头。
这个月组里接到个大项目,他已经连续加了快半个月的班,连中午的饭也只能拖到和晚餐一起吃。
一忙起来,那些多余的心思确实不再来闹他,不过这样一来,居然忘记要抽时间去看看他们。
元燕了解这孩子的心性,见他低头不语,知道池俞又把所有的责任揽在了自己身上。
她叹了口气,怜爱地将池俞滑落到手臂的外套往上拢,“这都怪你叔叔自己,谁知道他半夜起来上厕所不开灯,一脚踩在水滩上,就摔了下去,看着也不严重,只是有你在我安心多了。”
热量源源不断的从手心传来,池俞抬头看着元燕花白的耳鬓,鼻子一酸。
“患者亲属?”急症医生拿着片子走到他们面前站定。
池俞搀着元燕慢慢站起身,他的指腹摩擦着衣摆,肯定的回答在嘴里滚了一圈后,又换了个字,“不......”
“对,我儿子。”元燕在池俞的手上重捏了一下,嘴角带着笑意,语气坚定。
儿子两个字突如其来地砸进池俞心里,他有些无错地看着元燕眼角的细纹,酸涩感占据着他的鼻腔。
医生扶了下眼镜继续说:“是这样,叔叔身子骨还算硬朗,虽然是摔到了腰椎,但好在也没有骨折。”
“不过五十多岁的人这么结实地摔一跤,还是得卧床静养一下,先在医院观察几天,没什么问题就可以出院。”
说到这里,医生看向池俞,“别怪我多说你几句,父母年纪都大了,工作是重要,但也要常陪在父母身边,还好你父亲今晚没摔到头部,也算是幸运。”
一番话将池俞越说越羞愧,他正想点头说是,元燕急忙接过话茬,话里话外都在维护他。
池俞忽然觉得自己心里被什么东西装得满满的,很陌生,但很安心。
住院手续办起来不算复杂,池俞交了钱后又匆匆忙忙赶到病房。
他拒绝了元燕催他回去休息的提议,坚持要留在医院陪护。
元燕最后扭不过他,只好和他一起将陪护床铺好,各自躺下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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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给我出院......”
暖阳抛散而入,带着有些刺目的光线,池俞用手挡着脸,慢慢睁开了眼睛。
听见耳边的争吵,池俞脑子里的混沌消失殆尽,他急忙撑着床坐起了身。
元青燕坐在病床边,伸出手试图捂住床上人的嘴,轻声警告道:“向建远,你吵什么吵?小俞还在睡觉,能不能小声点。”
“我不管,今天就让我出院!”向建远甩开元燕的手,梗着脖子不依不挠地说。
“你这老头......”元燕拧眉瞪着向建远,还想说什么,就发现池俞已经起了床。她收起不耐烦的面容,温柔地问:“小俞,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池俞刚睡醒,头发有些凌乱,他对上向建远的目光,又很快弹开,摇着头说:“没有,阿姨我先去洗漱。”
他刚走出两步,向建远在身后吼道:“站住,还有你,钱多了是不是?给我弄什么单人病房,我又不是来住酒店的。”
“向建远!”元燕面脸怒容地指着向建远,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生怕池俞往心里去,元燕又急忙走过去拉着池俞的手,“小俞,别管你叔叔,他就是嘴硬心软。前几天还给邻居炫耀你送他的按摩椅,你这一个月上班忙,你叔叔可没少念叨你。”
向建远被当面戳穿,他窘得手都找不到地儿放,只好扯着嗓子,“元燕,就你话多!”
见他这咋咋呼呼又死不承认的模样,元燕就气不打一出来,她把手插腰上,气势强硬,“那行,以后我就让小俞别回家看我们了,省得人小俞操心。”
向建远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啧,我......我也没说这话啊。”
他的目光在池俞身上扫过,三十岁正当年的男人,不算宽大的外套穿在身上都觉得空荡。
向建远不快地盯着池俞,绷着脸说:“多吃点,你看看你现在瘦得跟个骨架子似的,像什么样子?”
池俞紧绷的神经忽地放松下来,只觉心底有一股暖意流过,“我会的,叔叔。”
小插曲很快过去,三个人在病房里简单吃了点东西后,元燕借要去找医生的理由将池俞拉出了病房。
病房外,换药的护士快速在走廊里穿过。
元燕看着池俞连衣服都盖不住的消瘦,她忽地觉得眼涩,“阿姨知道你很难接受那件事情,但日子总要朝前看。你还年轻,才三十岁,没必要把自己锁在原地,多和其他人接触试试。”
池俞没想到元燕会主动提起这个话题,他茫然地想了会儿,然后挤出笑容说:“不用的阿姨,我现在也挺好。”
元燕看着池俞僵硬的笑容,她眼眶开始发涩,“唉,算了,你是个成年人,有自己的想法,阿姨也不干涉你,但......”
说到这里元青燕哽咽了一下,她拉过池俞的双手,“今天你去看看他行不行?多陪他说说话也好,向海那孩子肯定想你了。”
池俞愣住,好像心里的那道防线被一点点撕破,让他不得不接受事实,再亲手打破自己创造的梦境。
元燕见池俞张嘴呆愣的模样,她心里只觉得难受,但是再不放下心中的执念,元燕怕池俞迟早有一天彻底崩溃。
她擦了擦自己眼角浸出的泪水,在他背后轻轻拍了拍,“小俞,我们一起往前走,好不好?”
池俞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答应元燕的请求,等他浑浑噩噩回家,换衣服,再出门,雨水拍在他的脸上时,池俞才意识自己站在了他不愿踏入的地方。
“咦,那个人怎么抱着玫瑰花来这儿啊?”
“嘘,声音小点,万一人帅哥是来看爱......”
路人的声音渐行渐远,池俞僵着步子踩在地面上,每走一步都觉得有一股无形的阻力把他往后推。
雨势逐渐变大,雨水打在他手中抱着的花束上,玫瑰花瓣被雨水染湿,再打散,红色花瓣随着雨水缓缓落下,一瓣又一瓣。
池俞瞳孔微缩,他嘴上碎碎念道:“不行,不行。”
脚踏在水洼上,溅起水渍,池俞将花用外套包裹,右手提着个袋子,大迈开步子朝前跑去。
这里是个缓上坡,池俞跑得有些费劲,脚上一滑,还差点狠摔在地上。
他稳住身形狠喘了两口气后,又继续在寂静的世界奔跑起来。
一直跑到最里面,池俞才停住了脚步。他看着右边向下的台阶,周围碎掉的屏障好像又在重组。
池俞狠狠闭了闭眼睛,重新睁开眼后,他捏着袋子,抱紧手中的玫瑰花,一步步地朝台阶下走。
迈下最后一节台阶,池俞缓缓地朝左转身,他浑身彻底被淋湿,雨水顺着发丝向下滴落。
好冷。
池俞把头埋得很低,他缩着肩膀,继续往里面走。和每次来这里一样,一张张脸从他的眼角划过。
滴答,雨拍在墓碑上的声音有些沉闷。
两旁小石狮子早已被冲刷干净,池俞有些脱力地撑在上面。
他将怀里的玫瑰花束拿出来,用手指把包装纸上的褶皱一点点抚平,然后放在碑前摆正。
袋子被他放在一旁,池俞将贴在额前的头往后捋,他垂头想了会儿,又从兜里拿出一张早就湿透的手帕,从碑身的弧形顶开始擦拭。
池俞抿着唇,神色认真严肃,他的动作极其小心,手帕一寸寸地贴过碑身。碑身的边边角角里藏着雨水冲刷不到的细灰,浅蓝的手帕已经染上了一大块黑色。
池俞将帕子递到照片前,像那人真能看到,他弯着眉眼柔声说:“你看,多脏,我给你擦这么干净,你晚上再来梦里看看我行不行?”
照片里的向海还留着寸头,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嘴角上扬,笑眯了眼睛。
墓园很安静,他的问话始终没有回应,池俞的肩膀开始小幅度抖动,嘴里的呜咽声很快被大雨盖过。
好像他再怎么不想承认向海在五年前的那场飞机失事中活下来的几率为零,但这墓碑的材质是他选的,上面刻的字是他写的,墓地的风水也是他找先生来看的。
连这张照片也是他池俞拍的。
大学刚毕业,他和向海租了一间小房子。
老居民楼,环境不算好,但是对于他们才开始工作的他们来说,这小房子是个很好的开端。
工作初期,做的事多,拿到手的钱少。他俩把节省俩字用到了极致,超市的塑料袋会反复利用,连淘米水也会装桶里用来冲厕所。
实习期结束,向海正式入职的电子照需要重拍,池俞就把他们在大学里买的相机给翻了出来。
塑料凳,穿着衬衫打好领带的向海,还有拿着相机的他,一张寸照就拍摄完毕。
拍完照,向海站在池俞身后,下巴放在他的头顶上,盯着相机里的图片默默说:“寸照背景太单调,称得我都没那么帅了。”
池俞知道向海的心思,他眼睛一转,正声说:“嗯,是有点。”
“池小俞,你敢不敢再敷衍一下?”向海的手放在池俞的腰上精准地朝他的敏感点攻击。
池俞抱着相机,身形不稳地瘫坐到沙发上,仰头看着向海,笑着说:“哈哈哈哈,那这位帅哥,你想要什么东西来装饰你的帅脸?”
向海双手撑在池俞身后,“红色的,还有点香味,最好是枝干上长刺的那种。”
池俞把头靠在向海的手上,“你直接报玫瑰花的名字行不行?”
“送不送?送不送你男朋玫瑰花?”
“送送送!”
啪嗒,雨打散了一朵玫瑰,花瓣在石板上散开,多了一抹艳红。
玫瑰花的红和向海衬衫的白缠在一起,那抹笑莫名染上了丝邪魅猖狂。
池俞用指腹轻轻拭去照片上落在向海脸颊的水滴,“玫瑰花,确实和你很配呢。”
“知道你要说什么。”池俞将口袋里的保温饭盒放在盖板上,“醋溜土豆丝,新鲜出炉,还按你的要求多放了好些醋。”
池俞嗅着空气湿土混着的淡淡醋味,睫毛止不住地抖了抖,“你是不是怪我这么久没来看你?在梦里也要和我抢冰淇凌吃。”
不仅要和他抢冰淇淋吃,连进入他梦里的时间也越来越短,短到他抓不到向海往后飞扬的衣摆。
池俞背靠着墓碑坐在地上,头轻轻朝后仰,就像向海还在时,也喜欢从背后拥着他坐客厅的毯子上,拉着他的手在空中比划着以后的家。
池俞摊开手,让雨水从指缝流淌而过,“你不是说以后买房子要有一个大阳台,再养一只猫,地板要换成木质的,不然老了,怕我俩膝盖受凉。”
“你还说我们再买辆车,天气好就去外面找草坪躺着聊天,天气不好就窝在沙发上看电影。”
“我现在房子有了,车也买了,向海,你在哪儿呢?”
风吹过,大雨慢慢转小。
池俞侧过身,手缓缓抚过花岗岩板,一滴液体落在上面,他已经分不清这是雨水还是从眼里掉出的泪。
盖板里面没有向海的骨灰,飞机从上空斜斜坠入海中,机架飞散的瞬间烧起一片火海。
他们找到了飞机的残骸,但他找不到向海的遗体。
他和向海十五岁相识,十八岁相恋,在一起七年,他们的感情没有败在七年之痒,但向海却永远停留在了二十五岁。
手上的触感冰凉彻骨,戒指与之触碰发出清脆声响。
叮。
雨停了,他的梦境也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