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笔成霆 第8章 初识芮晓

沈珞棠循声转头，心脏因“芮”字在空气中的振动而骤然缩紧了一瞬。

站在面前的是一个四十多岁、气质干练的女人。她穿着剪裁利落的米白色西装套装，短发打理得一丝不苟，戴一副细框眼镜，正带着职业化的温和微笑看着她。是市文化局负责这次展会高校板块对接的张处长，张雅琴。上次学院协调会上，沈珞棠见过她一面。

“张处长。”沈珞棠迅速敛起所有的心猿意马，回以一个礼节性的微笑，职业本能让她立刻进入了状态。

“果然是沈老师。”张雅琴笑容加深了些，目光扫过沈珞棠胸前的嘉宾证，“刚才听李明远教授讲电话还在夸你，说他们学院的‘古籍活化’项目是你扎扎实实做了不少基础工作的。这不，展台看了没？效果怎么样？”

“谢谢张处关心，展台效果基本达到预期目标。”沈珞棠谨慎应答，目光落在张雅琴身后站着的那个人身上。

那是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孩。她穿着简单的字母印花白T恤和浅蓝色牛仔裤，外面随意地套着一件轻薄的防晒服，个子高挑，扎着高高的马尾辫，露出一截光洁饱满的额头。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眉眼间的神韵……沈珞棠的心微微一顿，那双眼睛，清亮而透着一种被保护得很好的纯真感，眼尾的弧度……

“正好，”张雅琴侧过身，自然而然地介绍道，“这位是芮晓，芮市长的千金，弘江大学附中高三的学生，也是我们文化局的‘青年文化志愿者’。她对这次会展挺感兴趣，特别是高校和传统文化融合的创新项目。” 她特意加重了“芮市长的千金”几个字，带着不言自明的意味。

果然！刚才那股似曾相识的感觉瞬间有了答案！这女孩眉眼间的神韵，与刚才舞台上那个男人如出一辙！虽然少了几分凌厉和深邃，但那份独特的、带着点矜持又清澈的眼神轮廓，是血脉的烙印，骗不了人。沈珞棠感觉到喉头有些发干。芮鸿霆的女儿，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一个充满朝气和略带学生气的女孩，而不是新闻里那个遥不可及的符号。

“芮晓，这位是弘江大学文学院的沈珞棠老师，负责刚才提到的‘古籍活化’微展厅。”张雅琴对女孩说，语气里带着长辈式的熟稔。

“沈老师好！”芮晓的声音清脆干净，带着少女的活力，毫不扭捏地伸出手，笑容灿烂如同正午的阳光，“刚才张阿姨说的那个微展厅是您的项目吗？听着好有意思！我超级喜欢传统的东西，尤其是那些老书！能带我去看看吗？”

她的手心温热干燥。沈珞棠轻轻回握了一下，感受到一种年轻生命特有的热情和力量，与自己掌心因长期工作和紧张而残留的微凉汗意形成鲜明对比。她努力驱散心头那点难以名状的异样感——芮鸿霆的女儿，此刻正对她展示着毫无保留的好奇和善意。

“当然可以，芮晓同学。”沈珞棠温和地应道，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个再普通不过的老师面对一个对传统文化感兴趣的学生。她引着芮晓和张雅琴朝自己负责的微展厅走去。

展厅确实冷清。但这正合芮晓的心意。她没有一点高官子弟的娇气或距离感，趴在展柜的玻璃前，对着一幅复刻的明代版画细节（一只蝴蝶翅膀上极其精密的鳞纹）发出由衷的惊叹：“天啊！那时候的匠人是怎么做到的啊？用笔肯定不行吧？”她的惊叹不似作伪，透着被真正吸引后的雀跃。

沈珞棠耐心地讲解：“这用的是当时成熟的饾版套色印刷技术，不同颜色需要不同的雕版，一层一层套印上去。这只蝴蝶翅膀上的细节……”她指着旁边互动屏上同步放大的动态演示，“很可能用到了一种特制的刻刀，沿着昆虫翅膀纹理的边缘走向进行极其精细的刮刻……”

芮晓听得非常专注，频频点头，不时提出一些十分“学生气”却切中要害的问题：“那成本岂不是很高？这么复杂的版子印一本《西厢记》，得多少钱？能赚钱吗？” “这些复刻版画用的是古法吗？还是现代印刷仿效果？” “沈老师，你刚才说的《弘江民间工匠谱系》里真有记录万历年间工匠抗敕的事？那本子现在还能看到吗？”

她的问题直率、跳跃，充满了未经世俗打磨的求知欲和想象力。她的眼神纯粹干净，没有试探，没有距离，就是单纯地对知识本身和这些古老技艺背后的故事着迷。这份热忱，让沈珞棠心头那点因身份而起的异样疏离感渐渐消融。她就像一个面对优质种子学生的老师，将项目的前期文献查证、资料搜集、以及她个人对古籍装帧技艺变迁的理解，深入浅出、条理清晰地娓娓道来。她甚至提到了自己从嘉靖版《嘉宁府志》到万历《工匠谱系》所构建的竹丝镶嵌断代线索，以及如何通过工艺细节辨识某些古籍的印刷年代。

芮晓的眼睛亮得像星星，时而恍然大悟，时而陷入思考。“沈老师，您懂得真多！您讲得比我们历史老师讲的生动多了！”她由衷地赞叹，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崇拜。

张雅琴在一旁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话，大多是赞许芮晓的求知欲和肯定沈珞棠的专业。她似乎刻意退后一步，将这个舞台留给了沈珞棠和芮晓。沈珞棠注意到，芮晓对她这位“张阿姨”显得很亲近，但并不依赖，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种良好的独立性和教养。

半个多小时的讲解交流下来，沈珞棠惊讶地发现，自己那颗始终因生活重压而绷紧的心弦，竟在芮晓那毫无保留的热情和对知识的纯粹热爱面前，有了一丝难得的松弛。面对这个身份特殊、却眼神澄澈如水的女孩，她几乎不用调动任何社交面具，就能坦诚地讲述她所知道的那些深藏在故纸堆里的秘密。这感觉……竟有些微妙而令人心安。

交流会结束的广播声在展厅内回荡。芮晓有些意犹未尽，央求张雅琴再让她待会儿。张雅琴笑着看了看表：“好了小晓，你爸估计快到了，该去门口等了。别让他着急。”

“哦……”芮晓有些沮丧地撇撇嘴，但很快又精神起来，转头看向沈珞棠，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热切又略微不好意思，“沈老师，那个……我能加您个微信吗？我想以后有些关于古籍或者历史方面的问题，能请教您！我真的特别感兴趣！”她的眼神恳切，像一只渴望得到知识的小动物。

沈珞棠微微怔住。这突如其来的请求让她猝不及防。加微信？和芮鸿霆的女儿？这会不会……太近了？心底深处那个被电子围栏牢牢锁定的名字（芮鸿霆）像一枚冰针，刺得她瞬间清醒。

但眼前芮晓充满期待又小心翼翼的眼神，让她无法拒绝一个学生这样真诚的求知要求。

“可以。”沈珞棠最终点了点头，拿出手机，熟练地翻出自己的二维码，“不过沈老师平时上课、做项目也挺忙，回复可能不一定及时。”

“没事没事！我明白的！谢谢沈老师！您愿意加我就太好了！”芮晓立刻喜笑颜开，忙不迭地掏出手机扫码。她的手机外壳是充满青春气息的彩色卡通图案，和“市长千金”这个身份标签似乎毫无关系。

“滴”的一声轻响。沈珞棠看着微信界面弹出的一个新的好友申请通知。

头像：是一只抱着书本咧嘴笑的可爱卡通柴犬。

昵称：晓晓不想上学

好友申请留言：沈老师好！我是芮晓~

纯真无邪，扑面而来。

沈珞棠默默按下“接受”按钮。一个新联系人“晓晓不想上学”出现在她规整的、几乎全是工作相关的通讯录里。

“沈老师，谢谢您！收获太大了！等展会后我一定好好整理笔记！”芮晓满足地收起手机，用力地挥手道别，“张阿姨，我们快走吧！”

张雅琴也向沈珞棠颔首致意：“沈老师辛苦，讲得非常精彩。希望以后我们文化局和高校有更多合作的机会。”

“张处客气了。”

看着两人转身汇入人流，芮晓那充满活力的身影蹦蹦跳跳地跟着张雅琴渐渐远去，沈珞棠才缓缓靠在了冰冷的展台边缘，深吸了一口气。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芮晓指尖的温度。手机屏幕停留在微信新联系人“晓晓不想上学”的对话框界面。背景一片空白，只有左上角那只傻笑的柴犬头像。

这就是那高高在上的、遥不可及的男人的——女儿？

五年前那个被她强行压制下去的雨夜惊鸿，那个在市长光环和婚姻迷雾里神秘而模糊的男人形象，第一次以一种最日常、最具象的方式，通过这个笑容明朗、心思纯粹的女孩，轻轻叩击了她冰冷厚重的现实壁垒。一个名叫“芮晓”的小小窗口，猝不及防地为她打开了一条通往“芮鸿霆”世界深处的、意想不到的缝隙。

这缝隙之外，是无形的“电子围栏”与巨大的身份鸿沟；缝隙之内，是那个男人不为人知的、血脉延伸出的真实侧面。

沈珞棠下意识地指尖划过芮晓对话框界面，触碰到“设置备注和标签”。她指尖微顿，沉默片刻，最终还是缓慢而清晰地在备注栏里输入了一个名字：

芮晓（芮）

那个刻意加上的括号，像一个生硬画下的隔离符号。芮晓是芮晓，单纯的学生、朋友。而那个“芮”字所代表的遥远世界，那才是真正的禁区。她看着那只柴犬头像，最终熄灭了手机屏幕，将它放回手袋里。心跳有些紊乱，但眼神已重新冷却。

这是一条必须划清界限的分水岭。芮晓的阳光可以透进来，但芮鸿霆的影子，必须永远被挡在电子围栏之外。这个单纯女孩背后的那片天地，她不看，不听，也不触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