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宁市人民医院急诊室的灯光白得刺眼,混合着消毒水、汗液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灼气息。长椅上挤满了神情各异的病人和家属,空气粘稠沉闷。沈珞棠背靠着冰凉的墙壁,手里攥着一沓缴费单和病历报告单,指尖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头顶的电子时钟显示着凌晨两点四十七分。
母亲沈慧躺在里间的观察床上,刚刚被注射了镇静剂,深陷在憔悴的睡眠里。一小时前,沈珞棠正在台灯下与一份法文奢侈品季度财报殊死搏斗,突然被里间母亲一阵撕心裂肺、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呛咳声打断。她冲进去时,只看到母亲伏在床边,嘴角和胸前的衣襟上赫然印着刺目的暗红血点。
那一瞬间,世界的颜色陡然褪尽,只剩下眼前那片猩红。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蛇缠绕住她的喉咙,几乎窒息。她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叫救护车!翻遍抽屉和所有衣兜凑出身上所有的钱——包括第二天一早要给“启明翻译”交稿才能拿到的剩余尾款、买菜剩下的零钱、藏在旧字典里的几张备用钞票——怀揣着这份微薄却滚烫的家当,在一片混乱的恐惧中拨通了120。
“肺部感染加重……肺动脉高压征兆……需要马上住院,抗感染、控制心衰、定期抽胸水……费用押金先交五千,后面治疗和检查根据情况……”医生疲惫却清晰的话语像冰冷的判决书。五千块!如同一个巨大的黑洞,瞬间吞噬了她刚才拼凑起的所有勇气。手里那把皱巴巴的纸币和硬币,此刻轻得如同纸屑。
她几乎是冲进洗手间,反锁上门。冰冷的水流哗哗地冲刷着洗脸池,她用双手捧着水,一遍又一遍地泼在自己脸上,试图冷却那近乎绝望的恐慌和无处可逃的疲惫。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眼下一片浓重的乌青,嘴角因为长期紧绷而刻下一道向下撇的细痕,那是被生活重压反复碾压的印记。十九岁那个雨夜锦澜轩里尚存的一丝青涩柔软,早已被五年光阴风刀霜剑般磨砺殆尽。
五年。
这五年,仿佛一部无声快进的黑白默片。
? 沈珞棠:像一只永远被抽打着旋转的陀螺。她以近乎透支生命的努力,在图书馆古籍堆与“启明翻译”的冰冷稿纸间穿梭,靠着“优秀毕业生”的光环和导师李明远教授的力荐,终于在这座城市最知名的弘江大学文学院,争得了一个艰难险胜的讲师职位。母亲沈慧的病情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时好时坏,反复入院。昂贵的医药费、房租和生活开支,沉重如山。讲师微薄的底薪杯水车薪,她依然需要拼命接各种翻译稿——从高冷的奢侈品财报到接地气的旅游宣传册,再到学院派同行不屑一顾的通俗小说……她用四国语言编织着一张细密的网,艰难托举着摇摇欲坠的生活。
? 生活印记:手指关节因长期书写和敲击键盘而微微变形,眼底总是带着祛不掉的倦色。曾经青涩的面容添了深刻的疲惫与沉默的坚韧。搬了三次家,每次都是更小、更便宜、距离医院更远的老旧小区。衣柜里,除了母亲旧衣改制的朴素衣衫,就是几套用于见甲方或参加学院活动的打折基础款职业装。那件见证过惊鸿一瞥的淡青色旗袍,早已被束之高阁,成为少女时代的遥远祭品。唯一不变的是放在案头那本翻得卷边的《文心雕龙》和抽屉里永远不够的药费单据。
? 芮鸿霆:这个名字和那个身影,并未完全从她的世界消失,只是成为了极遥远背景上一道极模糊却无法忽略的灰色轮廓。
? 偶尔的新闻闪现:在医院的破旧电视上,在路过街边巨大的LED屏时,在大学同事不经意的议论里,甚至是在她为政府某个文化项目招标书做背景翻译时……“副市长芮鸿霆视察XX工程”,“文化强市座谈会,芮鸿霆提出深化文旅融合新思路”……他的称谓悄然从“市长秘书”变成了“副市长”,镜头前的他更加沉稳,鬓角似乎染上了不易察觉的风霜,眼神更加深邃锐利,周身那股掌控一切的气场愈发强大。每一次不经意的闪现,都无声地提醒着她那天堑般的距离。她像远观星辰的旅人,知道他在更高的轨道运行,轨迹清晰可见,但每一次凝望,只为再次确认那份遥不可及。
? “城南文创园”落成:他曾在雨夜宴席上勾勒的蓝图,终于变成了嘉宁市南郊一片由旧厂房改造而成的时尚地标。她在一个周末,为散心(更多是为了躲避母亲因住院费心焦的唠叨),一个人坐公交辗转过去。青砖红瓦,巨大的玻璃幕墙倒映着蓝天白云,游客如织。非遗工坊体验区、先锋艺术画廊、独立书店……曾经只存在于他口中和纸上蓝图的景象,真切地铺陈在眼前。园区入口处,一块崭新的巨石上镌刻着龙飞凤舞的“城南文创园”五个大字,落款处,赫然是“芮鸿霆”三个字。她站在人群之外,感受着那份由他亲手催生出的现代文化与市井活力的交融,指尖无意识抚过冰冷的石面。那触感和他谈论“活着的魂”时眼中闪烁的光一样,带着一种她无法企及的、厚重的质感。
? 离婚风波:关于他和妻子林薇婚变的传言,也像无法避免的都市风闻,断断续续地刮进她的耳朵。大学里总有那么些消息灵通的“八卦”同事,会在茶水间压低声音谈论:“听说了吗?省台那位‘台柱子’,好像在外面有情况…芮市长那么体面的人,这面子往哪搁?”“哎,那种婚姻,聚少离多,早晚的事。孩子也上高中了,离了也好,各自清净……”这些议论总是一闪而过,像雨点落入大海,在她心底搅不起半点涟漪,也没有资格搅动半分。他的婚姻状况,无论离合,不过是云端世界的无常变幻,与她脚下这片为生存奔波的泥泞土地,隔着整个大气层。
此刻,在急诊室惨白的灯光下,母亲微弱的呼吸声透过半开的门缝传来。手里那沓标着数千元数字的缴费单,纸张边缘已经快被她捏破。惊鸿一瞥的余韵?云端的星辰?城南文创园的繁荣?副市长的离婚风波?……这些都遥远得如同另一个宇宙的故事。五年的风霜磨砺,让她无比清醒:她与芮鸿霆的世界,是两个永不相交的平行时空。那些曾激起过一丝涟漪的瞬间,早已沉入名为“敬仰”与“现实”的深海,只留下冰冷坚硬的地壳。
她松开手,缴费单边缘留下几道深深的折痕。转身拧开水龙头,再次用刺骨的冷水扑在脸上。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却也驱散了最后一丝恍惚。镜中的自己,眼神重新变得清晰、冰冷而坚定。
她拿出手机,指纹解锁屏幕。通讯录里唯一能此刻拨通的号码,是“启明翻译”的王姐。手指悬在屏幕上顿了几秒,然后果断地按下了绿色键。电话接通的声音短暂而漫长,她清了一下沙哑干涩的嗓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韧劲:
“王姐,深夜打扰了,实在抱歉。手上那份法文财报,我明早七点前,准时把精修定稿发您邮箱。另外……”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手中那沓缴费单,“您这边有没有能预付稿费的急件?德、法、日、英,不限语种,不限类型,我接。……对,越快越好,费用可以低一点。”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手机屏幕上微弱的光映着她苍白而疲惫的脸,像一尊在生活的风暴中不肯倒下的石像。五年浮沉,她在泥泞中刻下了属于自己的轨迹。关于云端的一切,无论是星辰的明灭,还是风云的翻涌,都不过是模糊而无关的背景。她的战场,永远在脚下这片泥泞的土地上,在那些催稿的电话里,在一张张沉甸甸的缴费单上。浮沉由命,但她选择,沉也要沉得像个斗士。
[爱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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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各自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