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庭没在刑部待太久,是晌午之前走的,待他走远了,谢字卿跟谢平从侧门而出,一路纵马往凤山别苑去了。
谢字卿昨日见了长乐公主李婉,在李婉那里得知今日李岳川移驾凤山洗药泉,他要在凤山别苑面圣。
这一去又是一个下午,直到月上中天,戌时末了,谢字卿和谢平才策马而归。
刑部院内依旧亮堂,这几日刑部的大小官员皆可以说是衣不解带,有点风吹草动就草木皆兵,今日李庭莅临刑部更是让人心惊胆战,只要这事一日没有定性,他们就一日不得安生。
两人栓好马,经过游廊时,谢字卿忽然想起来个东西,目光仿佛粘在了石台上,谢平凑过来问道:“找什么?我帮你找。”
“没什么,”都冬日了,哪还需要什么春色,他摇了摇头,“不重要。”
谢平还有卷宗没看,今日不回家,便对谢字卿道:“堂兄,你今日回府吗?”
“回,有事?”
谢平笑道:“堂兄帮我把那身旧官袍拿回府上,让人给洗了,我明日穿宋娘子给我洗的那件。”
谢字卿的眉心凝得很深:“你以后少跟她来往。”
“为什么?”谢平皱眉睨着他,“就因为那些传言?”
谢字卿没回答,他跟谢平说不清。
“那怎么了,”谢平无所谓道,“我觉得宋娘子挺好,再说谁不爱看美人啊,她又没逼良为娼,碍着谁了?亏得人家今日等你去喝酒还等到了晌午……”
“什么?”谢字卿一怔。
谢平不明所以道:“我说,她又没逼良为娼……”
“不是,你说她等我到晌午?”
“堂兄不知道吗?你跟贤王进去议事,宋娘子就在外面的仓房里等你,这不是你们商量好的吗……”谢平也愣了,“贤王走了之后,你没去见宋娘子吗?没告诉她先走?”
谢字卿根本没来得及跟宋疏遥对流程,贤王走了之后,他急着去凤山,早把宋疏遥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他甚至根本不知道宋疏遥会等他,更别提告诉她先走了。
“她在哪呢?”谢字卿问。
谢平结巴了:“应……应该在仓房吧……”
谢字卿往仓房去,脚步如常,心中却有一丝隐秘的过意不去,不过他想没人那么傻,会等那么久,兴许晌午的时候就回去了。
仓房没点灯,一片漆黑,地中央的炭火盆早就熄灭了,什么都没有,别说宋疏遥,连她的气息都没有,人早就走了。
谢字卿如释重负,刚要熄灭手中的火折子,目光就扫上了书案。
书案上摊着一摞用过的旧纸,刑部堂官们的小儿女偶尔来刑部找人,这些纸张便是留下来给那些孩子等人时习字用的,谢字卿瞥了一眼案前的毛笔,笔尖墨迹很新,想必宋疏遥今日用过。
鬼使神差,他拿起那摞纸翻了翻,果然看见其中一张写着十分清秀的小楷,只言片语,不像是句子,他拼凑一番在心中默读:冬月夜宴,惊鸿一瞥,此后唯愿夜夜星轮不渡,困于永夜,好梦卿郎。
如遭雷击,那摞纸险些被惊得脱手,好一个“困于永夜,好梦卿郎”,一面之缘何以如此情根深种,不出他所料,宋疏遥果然是极为轻浮的女子!
他赶紧去翻看其他纸张上有没有这般大逆不道之言,若是被别人看去,恐怕他的名声也要毁于一旦,正投入着,谢平催促道:“走吧堂兄,宋娘子应该是走了,你在干什么?”
谢平一边说着还一边走过来看他手上的东西,谢字卿立即将手中的纸卷成一卷塞入袖中:“走吧。”
那摞纸好像炭火,贴着身子烫得他皮肉生疼,他心中五味杂陈,震惊,又好像早就料到会如此,还有隐隐地有一丝被宋疏遥这种人喜欢上的屈辱。
神游间已经步入堂中,远远就听见值房里欢声笑语不断,一股饭菜香气裹挟在初冬的夜风里,他快步走到尽头,推开门。
大案上摆着各色菜肴,香气四溢,刑部的堂官和差役围聚在一起,有人站着有人坐着,说说笑笑。
刑部郎中江书诚见谢字卿进来了,擦了擦嘴,笑着拜道:“多亏谢侍郎的酒席,今夜又有精神通宵达旦了。”
旁人也是一副酒足饭饱的模样,众人一扫多日阴霾,此刻心情都好了些。
谢字卿不明就里:“我的酒席?”
江书诚一脸你别装了的表情,笑道:“相国家的宋娘子晚上在清风楼定了酒菜送来刑部,告诉我们是谢侍郎犒劳诸位辛苦,宴请大家的。”
他的笑意中掺杂着似有若无的调侃,谢字卿环顾下旁人,发觉每个人都笑得别有深意,还有人起哄一般地轻笑两声,更让整间值房中都充斥着暧昧不清的奇怪氛围。
方才他听见了两声议论,一人道:“那位相国家的宋娘子跟咱们侍郎什么关系,很熟吗?为何替侍郎宴请咱们?”
另一人答道:“这还用说吗,宋娘子对咱们大人,有,意,思!”
那人立即挑了挑眉:“那咱们大人什么意思?”
“那还能什么意思,早晚也得有意思。”
他近日忙得不可开交,想不到犒劳下属,宋疏遥替他做了,还把这人情记在了他的账上。
可这样一来,刑部上下都会是两人的传言,谢字卿没把宋疏遥的喜欢当成一件光彩的事,此时更是感觉如芒刺背。
当然,谢字卿心中不仅只有屈辱和不满,还有些许愧疚,毕竟把人扔在刑部待了一整日,宋疏遥不仅没生气,还送了他一份礼,这样的好脾气让他更加心虚。
袖中的那摞纸快把他烫死了,他既为自己诟病宋疏遥的人品感到羞愧,又为宋疏遥对他的情义感到无奈,他想,若是宋疏遥没有那种意思,他倒是愿意跟她当成朋友的。
“她在这待了一天?”谢字卿问。
“是一天,中途出去了一阵应该是订酒席去了。”
谢字卿蹙眉:“她什么时候走的?”
江书诚思索道:“好一阵了,侍郎不知道吗?”
他没回答,也没解释,说道:“我今夜回国公府,有事可随时扣门找我。”
语毕,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东都的夜很凉,夜市已散了,谢字卿骑马在街巷里经过,马蹄溅起雪花,踏碎他心中仅剩的一点安宁。
于是他牵着马穿梭在夜色里,很久,都没找到他想找的人。
宋疏遥是走回相府的,她从刑部出来时天色刚刚蒙黑,以前朝廷禁止夜市,这两年也渐渐管的松懈了,华灯初上,火树银花,宋疏遥行走其间,心中是难以言说的欣喜。
东都的贵女出行都是坐马车的,她从来没有独自一人在夜色中行走过,好在她平日爱观察风土人情,坐在车上也常常打开轿帘张望,能记得路。
大约走了一个时辰,到相府已经是亥时初了,沐浴完,她立即卷着被子躺好,今日的确有些累了。
李庭去了刑部之后,她一直在仓房里写书,《青州旧梦》已经开了个头,这个开头她斟酌了很久,在练字的纸上写写画画,不断推翻重来,最后她打算先定这个基调:冬月夜宴,惊鸿一瞥,此后唯愿夜夜星轮不渡,困于永夜,好梦卿郎。
但是定完之后,她又觉得夸张,一见钟情至于爱到死去活来吗?她不断去想谢字卿,那个人她真的很喜欢,可是好像也没有那么炙热。
她想,兴许是她对情爱理解的不够深刻,她果然还是适合写乱臣贼子的书。
宋疏遥一写东西便停不下来,直写到天色渐晚,日落西山,这才感觉有些饿了。
本来是要请谢字卿喝杯酒的,酒没喝成,她必须得回家了,临走前去了趟清风楼,以谢字卿的名义要了些酒菜送去刑部,也算还了这杯酒。
可能是受了冷,第二日宋疏遥头痛欲裂,哪也不想去,宋既安叫郎中到家里诊病,说是轻微风寒,吃几服药便好,她便在家躺了两日。
宋疏遥少时喝过不少药,对苦味的承受能力很强,宋既安用完午膳,给她送药,她一仰头就喝了,宋既安看着她还有些苍白的面色,嘲笑道:“两日没出门了,赶紧出去玩吧,在府里待着多没意思。”
“兄长,”宋疏遥躺在榻上,仰面望天,“看在我这么可怜的份上,就别挖苦我了。”
“你身为中书令的女儿,御史中丞的妹妹,想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犯得上因为一个谢字卿弄成这样?”
宋疏遥满眼疑惑,强撑着坐起来一点:“这都是听谁说的?”
没那么严重吧,宋疏遥不禁反思,她好像还没发力呢,怎么就有这么离谱的传闻了。
“御史台跟刑部有会审的案子,否则我也不知道,”宋既安把药碗放在一边,“没必要啊宋疏遥,这才认识几天,又无法自拔了?”
“又”,他竟然用了“又”,宋疏遥感到无奈。
“刑部的嘴也不严啊,”宋疏遥躺了回去,世人捕风捉影的能力堪称强悍,只要有一点影子,就成传成风马牛不相及的样子,她习惯了,长叹了一口气,“我这还没付出呢,算什么无法自拔。”
宋疏遥不想解释,她解释了也没人听,这就叫做口碑。
况且她为艺术献身,没什么吃亏的。
“对了,”宋疏遥问,“贤王那个案子,有定论了吗?”
李岳川下旨刑部五日破案,如今已是第七日,从定案到复议再到颁旨,整个过程应该已经结束。
“嗯,”宋既安应道,“刑部定的是前朝余孽叛乱,残害皇嗣,把废太子立新君的传言也一并归到前朝乱党身上,陛下无异议,直接定案了。”
这结果用来堵住悠悠众口够用了,可宋疏遥不相信事情会这样简单,她不信,皇上更不会信,可李岳川既然不让三司会审而是直接定案,就证明他不想查了。
不过这也在宋疏遥的预料之中,皇家秘辛私下处理便好,家丑还不想外扬呢。
案子结了事情还没完,刺杀案中刚来东都赴任的中书舍人卢扬遇害,这人是归属中书省的,宋世群作为直属上官,先是抚恤了卢扬的家人,又在集贤殿提拔了一位名叫苏忱的修撰官到中书舍人的位子上,苏忱今日到相国府拜会,宋既安也要去看上一眼。
宋疏遥知道这位苏忱,听闻他是光禄三十三年的探花郎,文采斐然,气度不凡,相貌出众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