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腊月二十三宫中都会在尧光山举办名为“踏雪寻梅”的宫宴,今日是冬月二十,距宫宴不过一个月时间。
东宫刚解了禁足,太子李恒为表悔改之意,特意把筹办宫宴之事揽在自己身上,这事交给礼部去做,李恒催得紧了,礼部官员各个忙得脚不沾地。
礼部忙,总比刑部忙要好得多了,年关将至,没人再想大兴刑狱之事,除了大案要案和耽误不得的,其他暂且归档不表,谢字卿难得地清闲不少。
贤王的案子已结,这几日他除了问训太子近臣就是在值房整理卷宗,已近晌午,他这才停了笔,靠着倚背闭目养神。
刑部这短短一个月内接了两次跟皇子相关的案子,贤王遇刺和太子问训,无论哪一件都是费力不讨好,可李氏父子偏要把这些事推给他,眼下正是各方势力角逐的关键,各个都想得谢氏助力,可同样稍有不慎便能要了他的命。
修长的手指轻按额角,连日的通宵达旦让他有些头晕目眩,谢字卿感到疲惫,他方才跟穆浩然告假两日,稍后便回府休息。
正想着要带哪些卷宗回去,面前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问候:“谢侍郎,你头疼吗?”
谢字卿的手指微微一滞,睁眼就见宋疏遥的一张笑脸,她的下巴缩在毛领里,手上还拎着个食盒。
“宋娘子,”谢字卿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谁放你进来的,这是刑部重地,闲杂人等不可进入。”
他想了想,自己已经五日没见过宋疏遥了,原以为宋疏遥不会再来,心里还暗暗松了口气,没成想又在这见到了她。
宋疏遥蹑手蹑脚地把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对他笑得很甜:“那日你送我去南平书坊,我忘了道谢,想起来时你已经走了,心里过意不去,想来看看你。”
“相国府的规矩真多啊,”谢字卿勾唇一笑,“宋娘子事事都要道谢,不累吗?”
“想到要见你我就不累了,”宋疏遥的确太想他了,这几日写文章写到灵感枯竭,再不来真有点无力下笔了。
谢字卿感觉自己又被调戏了,不过联想到宋疏遥的为人,也属正常,当即嗤笑一声:“那你就多看几眼吧。”
宋疏遥并不因为他冷淡的态度感到气馁,手指按在食盒上:“这几样糕点是我亲手做的,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尝尝吗?”
“不必,我用过午膳,留下也是浪费,”他站起身,收拾了桌上的两份卷宗,“宋娘子若是方便,就带走吧。”
宋疏遥刚要说话,就见一道青袍从门口挤了进来,仔细一看,是谢平。
这个时辰谢平应是要去膳堂用午膳,看见宋疏遥眼前一亮,两步跨来,袖带生风,他看了一眼谢字卿,谢字卿蹙眉道:“什么事?”
“问你吃没吃饭,你吃过了就没事了,”谢平的目光落在宋疏遥身上,笑道:“宋娘子今日得空来,要办事吗?我堂兄告了假,稍后回家,你有事就跟我说。”
“疏遥过来致谢,既然谢侍郎要回府,我就不耽搁了,”宋疏遥笑得也很灿烂的样子,行了个礼,又拿起手中的食盒递给谢平,“谢员外,这是我亲手做的糕点,本来也是带来给你和谢侍郎品尝的,既然谢侍郎用过午膳,便给你一个人吧。”
“嗯?还有这好事,”谢平看了看谢字卿,“堂兄,你不要我就拿走了啊。”
谢字卿不动声色地舔了舔唇,点点头,身子也跟着晃了几晃:“拿啊。”
他拿了两份卷宗收入袖中,想要道个别,却感觉谢平和宋疏遥有说有笑,好像并没有将他走不走放在心上似的,暗暗冷笑一声便要迈步,又听谢平道:“宋娘子用午膳了吗,若是还没用,我带你一起去膳堂吃点如何?”
宋疏遥的确还饿着肚子,如果去膳堂还能在刑部转转,不禁动了心,可想到自己此行的真正的目的是跟谢字卿培养感情,加之他还要告假两日,不知哪天还能再见,便拒绝了谢平:“多谢员外,咱们改日再聚,我陪谢侍郎走一走。”
谢字卿瞥了她一眼,没作声。
“那行,我走了。”谢平笑了笑,提着食盒往外走,有种初出茅庐愣头青的少年气。
谢字卿默了一会,试图平息自己的怒气,他常被谢平气得不轻,心中已经开始计划把他调去管典狱。
“走吧,”宋疏遥拽了拽他的袖子,“咱们一起出去。”
谢字卿立即将衣袖抽回,颇有些嫌弃道:“我骑马,跟娘子不顺路。”
语毕,他已大步流星迈了出去,宋疏遥见他的确有些烦躁,也不再追,慢慢在身后跟着。
谢字卿看起来真的有点讨厌她的意思,这让宋疏遥感到失落,她想,接近谢字卿的前提必须不给他带来困扰才好,若是他嫌恶至极,又怎能提供给她好的情绪,让她写出好文章呢,这样的关系早些断了才好。
别浪费彼此的时间,毕竟大家都挺忙的。
一路跟到门外,晌午的日头正好,晃得人睁不开眼,宋疏遥抬手挡在额前,见谢字卿的身影毫无留恋地往前走,她心中沉甸甸的,不算舒适,思虑片刻喊了一声:“谢字卿!”
这是宋疏遥第一次直呼他的名讳,这次他没装听不见,转过身跟宋疏遥对视,他看起来依旧春风得意,只是嘴角的浅笑冷冰冰的。
宋疏遥顿了一下,看起来有些犹豫:“我以后还能来找你吗?”
谢字卿双手抱在胸前,歪头道:“你找我做什么?”
“我……”宋疏遥看了看四周往来的刑部官吏,不敢大喊了,对谢字卿勾了勾手掌,示意他过来,与此同时,自己疾步奔向谢字卿。
谢字卿哼笑了一声,心想着且听她说些什么,也迎了过去。
两人便在树下相对而立。
宋疏遥蹙了蹙眉,半晌,仰起头很认真道:“我喜欢你,所以总想见你,你若实在讨厌我,我便不来了。”
日光下,细碎的树影笼着谢字卿,他垂眸看着地面,嘴角含着玩世不恭的浅笑。
宋疏遥的目光流过他浓密的睫羽和高挺的鼻梁,他明暗交杂的脸庞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哦?”谢字卿挑眉,顾盼神飞,“那你就别来了。”
他的神情有些恶劣,好像拿糖逗弄小孩,越急越不给,非要把人气哭了才高兴。
宋疏遥还真有点想哭,她新书里的人物失去了原型,从此之后,全都要靠她自己发挥,自然缺了点动人的灵魂。
她沉默了片刻,想起来谢字卿还要回家,不能耽误他的时间,于是低声应了一句:“哦,那……那保重。”
语毕,缓缓退到一边,她的眼角泛红,沉默着不说话时很倔强的模样,谢字卿轻轻点头,那抹得逞的坏笑一直没有褪去,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得意什么。
从刑部回来这两日,宋疏遥一直郁郁寡欢,伏在书案上不停地写文章,可写一页就否定一页,没有哪句话是她发自内心写就的。
冷静,冷静啊宋疏遥,她默默告诉自己凝神静气,写,写就可以了。
但是心中密密麻麻的痛感让她心烦意乱,好似一簇微弱的烛火慢慢划过肌肤,来来回回,无终无止,虽然无法将人焚烧殆尽,可那种痛痒却难以让人视而不见。
她很痛,被烧伤的地方一时半会又长不出新的皮肤,于是她只能看着那些腐肉黯然神伤。
原来被甩是这样的滋味,实在不怎么好,即便她跟谢字卿从来就没什么瓜葛,可这事已然给她打击不小。
宋疏遥暗想:不至于啊,不至于,东都不缺美男,随便挑挑都是一大把。
她这么想没错,身为中书令之女,东都的上进男子都打扮的花枝招展往她面前凑,得不到青眼的,往往因爱生恨,对外便说宋娘子招蜂引蝶,浮花浪蕊,久而久之,她这恶名倒是深植人心,坚不可摧。
她从前不在意,可现在竟然有点在意了,若是她能再好一点,谢字卿是不是不会这样讨厌她。
不行,她太卑微了,宋疏遥气闷,区区一个谢字卿,他只是她用以找寻灵思的寄托而已,仅此而已。
对,她可以再去红莲夜,也可以去参加东都权贵大大小小的宴会,总能再遇见新的人。
想到这,心中一惊,她已经到了要用新人忘旧人的地步了吗?
完了,她真的入戏太深,更坏的是她刚入了戏就亲手阻断了自己跟谢字卿继续沟通的道路。
“啊,救命啊!”宋疏遥放下笔,双手捧着头发,揪扯自己的发髻,悲痛欲绝,肝肠寸断,“我有病吧?”
“娘子,娘子没事吧?”小蝶听见呼救一阵风跑进来,见她的癫狂之状,脸色登时煞白了。
宋疏遥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双手,从来没有哪一刻觉得自己如此一无是处,她痛苦道:“小蝶,我好难受,心里好乱,我写不出来。”
“原来是这事,”小蝶拍了拍胸口,长舒口气,“我还以为娘子病了,只要不是生病,别的都是小事。”
“你不懂,写不出来比杀了我还难受。”宋疏遥扑到榻上翻滚。
谢字卿对她的影响比想象的要大得多,本想着他实在不愿意就算了,可真当他说出“那你就别来了”这种话,宋疏遥心中还是难以言喻的失落,委屈,以及前途未卜的茫然。
她忽然呼吸不畅,急声道:“快,我要去南平书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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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