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禄三十五年是个冷冬,霜降时节,天气骤冷。
宋疏遥从江南采风归来,自打入了东都地界,一连三日都是大雪,直至第四日晌午,飞雪止息,马车也到了相府门口。
此一行已经三十日有余,宋疏遥思亲情切,更思念自己那张柔软至极的床榻,下了马车便往府内奔去,相府的门差见是自家小姐,眼睛都是一亮:“二娘子,我这就去禀告主君!”
宋疏遥手中攥着一卷书册,头也不回,笑道:“不用,雪大,你歇着吧。”
贴身侍女小蝶抱着一袭狐裘斗篷,手提暖炉,紧随其后,穷追不舍:“娘子,披上衣服吧,若是冻坏了,恐怕再不放您出去玩了!”
宋疏遥倒很是听劝,接过斗篷披上,边走边道:“回家前没给我爹娘去信,一会见了咱们怕是要吃上一惊。”
小蝶眉开眼笑:“主君和夫人见到娘子不知道该怎么高兴呢。”
宋疏遥讪笑一下,高兴?那可不一定。
当朝权贵,除了名门世家之外谁最瞩目,那必是东都宋相国家莫属。
宋疏遥的祖父曾任尚书左仆射,掌管六部,位同宰相,到了父亲宋世群这一辈,宋世群又任当朝中书令,依旧行宰相职权,辅佐当今圣上李岳川三十五载,最得重用,她的兄长宋既安在朝中任御史中丞,掌弹劾监管百官之责,李岳川还动过把宋疏遥指婚给太子的心思。
可偏偏宋疏遥不争气,她虽是远近闻名的才女,却整日沉迷于话本之中不学无术,不仅如此,她还爱看美男子,常聚友人到城东的“红莲夜”饮宴作乐,这事越传越邪门,时间久了,李岳川都忍不住提醒宋世群:“宋卿,本朝民风虽然开放,可朝中重臣的儿女行为,还是要约束些。”
自此,再也没人提过宋疏遥和太子结亲之事,她东都贵女的名声也开始摇摇欲坠起来,父亲母亲看见她,恐怕无奈是多于高兴的。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前厅,宋疏遥算准了今日父兄休沐,这个时辰应该刚用完中饭。
兜兜转转在前厅不见人,一出门看见了后门洒扫的仆役,那仆役见是宋疏遥面色一紧,忙道:“二娘子快跑吧,主君正大发雷霆呢!”
宋世群发火,不用想也知道因为谁,可她已经一个月不在家中,实在想不出又是什么事惹了他,宋疏遥瑟缩一下,心想着早晚也是一死,总不能让她搬出去住客栈,便问仆役道:“他又生什么气呢?”
“听说是从娘子房中搜出了**。”
果然如此,她平时读书又多又杂,天文地理诸子百家她读,志怪文集爱情传奇也看,宋世群时常去她房中一通搜罗销毁,决不让旁人抓住错处。
回房的路上宋疏遥已经想好怎么应付宋世群的发难,左右不过将她训斥一顿,最多禁足两日,无伤大雅,可她还没到门口就听见一声暴怒的呵斥:“你说,这些**是谁给她买的!”
宋疏遥吓得一哆嗦,趴在树后往房中张望,却见宋世群手持几卷书怒发冲冠,他身边还跪着个人,正对着宋疏遥的方向,仔细一看,跪着的竟是大哥宋既安。
宋既安二十有三,在御史台任职,身边都是些一板一眼的老臣,可他全然没被这庄重的气氛侵染,依旧是风流倜傥的公子做派,一身月白圆领袍,大雪天半截袖子挽到手腕,后背挺直却毫不僵硬,宋疏遥竟在他身上看出了宁折不弯的风骨来。
宋世群这次发火绝对不同寻常,想必跟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废太子,立新君”之事相关,朝中人心惶惶,宋世群第一时间便能感知风向,定是不想此时有所疏漏。
宋既安想息事宁人,赶紧道:“我给她买的,都怨我,父亲罚我吧。”
“逆子!两个逆子!遥儿年纪小不懂事,你也纵容她,一会你就把她这些书都烧了,”宋世群一边往门外扔书一边喋喋不休,“尤其是这本,什么《山海记》,讲的什么?谋权篡位,男欢女爱,这种书是她该看的吗?我看写书这个‘东洲客’也是个乱臣贼子,此书早该被化为**之列,你明日拟个折子呈上去,将这书尽数抄没,以免生了祸端。”
那本《山海记》被仍在雪地上翻了几滚,宋疏遥心中更紧了,这书看几眼都能引来宋世群的雷霆之怒,万一让他知道写这本书的“东洲客”就是宋疏遥呢……
大渊朝对女子并无太多拘束,女子议政、经商、改嫁之风盛行,写些文章倒是不算问题,可父亲宋世群是皇上李岳川的宠臣,身处政治旋涡中心,她发表言论时就要格外谨慎。
个人行为不端,旁人只能说她纨绔子弟,品格有瑕,可文字的发挥空间实在太大,很容易被有心之人抓住错处,借题发挥。
暗地里顶着东洲客的笔名写了三年书,除了侍女小蝶和好友薛冷竹,再无旁人知晓,此次下江南采风便是为了她下一本书《青州旧梦》做些准备。
她确实写了些惊世骇俗的东西,可谋权篡位,她可不认,那是王朝更替,能者居之罢了。
宋既安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山海记》,他虽看起来像个纨绔子弟,可政治嗅觉却十分敏锐,眼下时局,这本书的确容易让人借题发挥,便道:“此书已经刊印了一年,坊间到处都是,东都贵女恐怕人手都有一本,即便抄没也得有个由头,待我想想吧……”
他话音未落,忽然抬头看见了树后的人影,一身雪白的狐裘,融在雪天,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他立即看了眼正在里间沉浸翻书的宋世群,确保他没有看过来,赶紧对宋疏遥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快走。
宋疏遥也慌了,捂住嘴不敢出声,她读懂了宋既安的眼色,知道他铁了心要帮自己这一次,心中的感激油然而生,双手合十对他拜了几拜,用口型对他道:“大恩不言谢。”
而后带上小蝶落荒而逃。
两人坐上马车,对车夫道:“去国子祭酒薛大人府上,不,去南平书坊吧。”
南平书坊距离相府有十里路,到了地儿已经是申时初,早就过了中饭时间,主仆二人在书坊楼下的小摊子上买了两个包子,刚咬了一口就看见书坊二楼的窗子里探出个美人来。
美人身着浅碧色衫子,貌若芝兰,眉眼淡而疏离,不笑时清冷漠然,笑起来却如冰雪初融,她冲着宋疏遥摆摆手:“疏遥,你回来了,快上来,站在雪里做什么。”
“冷竹。”宋疏遥应了一声,一溜烟上了楼,内室有炭火,一进门暖香袭人,她毫不拘束地一头躺在薛冷竹的榻上,哼哼唧唧起来。
薛冷竹是国子祭酒薛大人家的独女,跟宋疏遥年少情谊,一直交好,薛冷竹出身官宦世家,书香门第,自幼饱读诗书,却对做生意感兴趣,薛大人管不住她,又想她折腾不出花来,便随她去了。
后来薛冷竹便开了这间南平书坊,做起幕后老板,宋疏遥私下写的书皆是在南平书坊刊印的。
见她愁眉苦脸,薛冷竹立即便明白了:“你闯祸了?”
宋疏遥端坐起来:“不算吧,我刚一进家门,就见父亲要烧**,还痛批了那本《山海记》,说我是乱臣贼子,我今日是回不去了,就在你这住下。”
“不怪宋伯伯紧张,近日东都的确不太平,”薛冷竹说着拿出一碟樱桃递给宋疏遥,“最近总有传闻,说是皇上将臣子召集一处,商议的事情有关储君。”
“嘘,”宋疏遥赶紧打断她,“光天化日议论储君,小心隔墙有耳,你晚上偷偷跟我说。”
薛冷竹轻声一笑:“现在街头巷尾恐怕都在议论这件事了,都说太子失德,皇上恐怕有心思改立大皇子贤王为太子,圣意难测,没人知道真假,既然宋伯伯说那本《山海记》不合时宜,又是多事之秋,就不能再刊印了,避避风头。”
“都听你的,”宋疏遥吃了几个樱桃,感觉神清气爽了,“此去江南我已有了思路,新书很快就要开写,就写爱恨情仇罢了,绝不涉政。”
薛冷竹失笑:“你从未喜欢过什么人,情爱这事无迹可寻,想好怎么写了吗?”
“还没想好,”宋疏遥坐得更加笔直,“所以我一会就去红莲夜,今日势必要找出个美男子。”
她为了写书入戏时常观看美人,男女不论,只为更好地写出笔下人物的一言一行,当然,她想的还不仅如此,如果可以,她愿意跟这位美男发生点爱恨纠葛,越甜蜜越好,越心痛越好。
她能承受。
年末入账,薛冷竹每日都在算账,根本走不开,宋疏遥承诺子时前必归,况且她又是红莲夜的常客,薛冷竹倒是没什么不放心的。
红莲夜是东都最大的酒楼,不仅不是污秽之地,反而十分高雅,栏杆的彩画都是请技法纯熟的画师描摹的传世名作,一楼地中央是盈盈的一池春水,不知哪里引来的暖泉,冬日里烟波缭绕,好似瑶池仙境,千盏红莲花灯洒在池中,红莲夜因此得名,引无数文人雅士,达官显贵趋之若鹜。
今夜又是宾客盈门,宋疏遥坐在二层窗边,倚楼看雪,窗外是遍地红梅,悄然盛开,琴师调素琴,指尖如玉,穿了件飘然若仙的纱衣,宋疏遥仔细看了看那琴师,长得很美,但不是她想要的样子。
小蝶看出了宋疏遥的心思,叫过楼中穿梭上菜的小厮,递给他一块银锭:“还有其他先生吗,我们娘子想见见。”
宋疏遥很是出名,那小厮一眼便认出她是那位喜爱美色的宋二娘子,当即满脸堆笑应道:“有有有,我们这先生多着呢。”
他一拍胸脯:“我这就去叫,包娘子满意。”
宋疏遥欣然点头,趁着换琴师的功夫起身溜达片刻,腰都坐酸了,她撑着栏杆往下看,锦衣罗裙,行人如织,一楼雅间的门都关着,轩窗上映出灯影。
正看得出神,却听得正对面那雅间里一声厉叫,随即,透着窗影,一道喷涌而出的痕迹噗嗤一下泼洒在窗纸上,雅间里人声骤然而起:“有刺客!保护贤王殿下!”
贤王,那里面的人竟然是大皇子李庭。
下一刻,门窗碎裂,宋疏遥这才看清,那窗纸上全是血迹,地上倒着个黑衣人,好像被砍掉了头颅,两条黑影迅如闪电,从里间夺门而出,在人群如同鬼魅般穿梭,一走一过,手起刀落间又随意捅死了两个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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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找点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