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遇休沐,一早,程澈就随祁承安一同出了京城,行至郊外。
原野上没有什么参照物,程澈只觉自己走了许久。终于,祁承安停了下来。
程澈低头,看见了块石碑。这石碑不算高,大半隐没在花草里,碑上也并什么刻字,看起来甚是寻常。
祁承安蹲下身,拭去了碑上的灰尘,对着石碑道:“母妃,承安来看你了。”
身为皇妃,生生世世便都是皇家的人,哪里允许在外私立衣冠冢,还真是为难他了。
祁承安与许久未见的母亲说着话,程澈自觉向后退了退,隔着些距离站在远处,从远处看去,这方碑早已与离原融为一体,融入这春景之中了。
程澈心中烦乱,只望着春景发呆,不知过了多久,身边传来了祁承安的声音,“走吧。”
气氛有些沉重,二人并肩走着,程澈想说些什么安慰他,“这里既宁静,又秀丽,你母妃定会喜欢的。”
终于勾起了些美好的回忆,祁承安望着眼前,又好似望着喜酒之前,“我母妃一生向往自由,她曾同我说,以后要将她埋在一个有风,能看到辽阔天空的地方,在每年春天,绿意盎然,鸟语花香的时候来看她。”
任春意如何盎然,淡淡的忧伤总是挥之不去。
“我不能将她带出宫,便在此处立了一个衣冠冢。我现在还留着她的衣物,想将来有朝一日,带回江南,带回她的家乡。”
“你母亲是江南人?”
“是,她本错过了选秀,可以不入皇宫,可一次偶然,遇见了前去南寻的皇帝,后一见钟情,随他回了京城,入了皇宫。帝王恩宠,过眼云烟,之后的事,你就都知道了。”
程澈察觉到他二人私下相处时提到皇帝,他总不愿叫他父皇。
“江南,是什么样子?”上一世程澈四处征战,几乎踏遍国土,唯独没去过江南。
祁承安下意识摇了摇头,“我也没去过,只长从母亲口中听到,‘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应当是醉人的温柔乡。”祁承安望着她,“有机会,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程澈对上他这双真诚,又满是期待的眼睛,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她不忍再说些什么伤了他的心,于是点了点头。
看着祁承安开心的模样,程澈觉得自己简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有机会,是多久以后?她的生命,还剩多久走到尽头?
祁承安在双手枕于脑后,随意的躺在了草地上,望着辽阔的天际,“我每年春天都会来看她。但今日也不仅是如此而已,你绷了这好些时候的弦也该松一松了。”
春日离原,碧色连天。春意,盎然天地之间。
程澈总觉得这里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自己何时来过,“我总觉得,这里有些熟悉。”
祁承安笑着,有些打趣道:“你小时候经常来这儿放纸鸢,不记得了?”
时隔两世的久远记忆,再次在程澈脑中浮现。是啊,她那时最喜欢来着放纸鸢了。
京城三月,正是春色如许的时候,漫山遍野,入目皆是春色。
那日的祁承安母亲才过了头七,他一人避开守卫,带着母亲的遗物出了京城,漫无目的的走了许久,偶然得见这片离原,亲手在此立了母亲的衣冠冢。
祁承安平静且有序的做完了这一切后,有些脱力的靠在了石碑上,他眼眶直发酸。
直到他亲手埋下了母亲的遗物,立了这衣冠冢,他才意识到,他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悲伤和孤寂一瞬间自心底涌出,霎时便席卷全身。
母亲走了,嬷嬷也离他而去,这偌大皇宫里,只有他一人了。
他名义上有血缘的亲人有很多,可那些盼着他早些死的人,又怎么配叫亲人。至于太后,他的皇祖母,才见过几面而已。
这一切,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何其残忍。
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陪在他身边,与他并肩而行。
今后的路,要他一个人走下去了。
祁承安漫无目的的望着离原与天空的交界。直到,一只纸鸢出现在了天际。银铃般的笑声入耳,他的思绪,也随风去了天际。
祁承安不由自主的起身走至小山丘,隔着些距离,他望见一个女孩,无忧无虑,正放着纸鸢。
一阵东风吹过,程澈的风筝好巧不巧缠在了高树的树冠上。
这风筝程澈喜欢的紧,说什么也不肯就这样留它在树上,待青柳一个不留神,程澈就爬上了树,要将那风筝取下来。
“小姐,快下来,危险。慢些!当心摔下来。”青柳不会爬树,只得在地仰头望着树冠,急的团团转。
“你别喊了,再喊我才是要真的掉下去了。”程澈朝下喊过,又集中注意力向上爬去。
六七岁的程澈低头往下一看,竟是爬了这么高。她心底到底还是有些发虚,不知是说给青柳听还是说给自己打气,“再说了,我要是真的摔下去,你接住我不就好了。”
程澈不再往下看分心,心一横,继续向上爬去,很快就爬到了树冠顶端,纸鸢总差一点就能够到。
她实在是不死心,只一只手攀着枝杈,剩余全部悬空去够那纸鸢。程澈试了好多次,终于将纸鸢拿了下来。
拿下纸鸢,程澈第一时间将其拿在手上炫耀,朝树下比她大不了几岁的青柳道:“我拿到了!”边说还边挥动手中的纸鸢,正开心着,攀着树干的枝杈的手心出了汗,一不留神,整个人重心向后,竟是从最高处坠了下去。
风自脸颊呼啸而过,强烈的失重感将她包围,程澈别无他法,只得紧闭双眼,到了这个时候,她还将那个纸鸢死死抱在怀里。
程澈有些疑惑,摔下来虽是疼的,却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疼。她还没回过神,就听到了青柳惊慌的声音:“小姐!小姐你没事吧!”
程澈有些懵的摇了摇头,低头这才发现是有一个比自己大几岁的男孩接住了自己。
青柳忙上前替她检查伤势,确定没事后死死抓着她的胳膊,将她落在身后,这才对在地上还未起身的男孩行了个大礼,“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程澈在青柳身后也行了一礼。
眼前之人气度不凡,定不是寻常人。青柳猜着对方的身份,正想要如何还恩,那人却道:“免礼,无事便好,下次记得小心点就是。”
程澈这才看清了自己的救命恩人,随即又郑重行礼道:“多谢公子相救。我乃城西将军府程澈,来日定报答公子恩情。”
后来他又说了句什么,程澈没有听清,只见他轻摇了摇头。
祁承安说的是:“是我还你的恩。”
二人倒也聊得投缘,你一句我一句,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一转眼,太阳就要下山了,程澈也要回家了。
“美好总是易逝。”祁承安感慨道。
“可明日一早太阳就又出来了。”程澈见他有些失落安慰道。
祁承安笑了,“你说的是。”
“以后,我们还会见吗?”
“会的。”
临近别前,二人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
“到了约定的的时候,你怎么没来。”程澈问他。
说起这事程澈才算是想起来,那天她在离原等了他整整一日,从早到晚,下雨了也不肯回去。
最后不仅没有等到他,还淋了雨,回府就发了高热,好几日都没退,即使这样程澈嘴里还念着赴约。说不上赌气,但那次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来过这儿了。
“我私自出宫被发现了,被罚了好几日禁闭。抱歉,让你等了这样久。”
抱歉,让你等了这样久才说。
程澈终于听到了这句迟来的道歉。
“原来我们这样早就认识了。”
“皎皎,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他将她在宫里帮他的经过一一道来。
程澈有些意外,原来他们认识的,比她以为的还要早。
原来,她早就见过他了。
“所以,宫宴那日,是你认出了我。我一直纳闷,为何你见我正脸就松了匕首。”
祁承安有些无奈摇了摇头,随即自嘲道:“攒了许多年的道歉还未说出口,一别多年,再次相见,我又将匕首架在了你的脖子上。”
程澈笑了,“一切都是天意。若不是那日意外,我们也不能像现在这样坐在这说话了。”
后半句程澈并未说出口:一切都是天意,天意让她遇见你,天意让她心悦于他,又要亲手推开他。
前路生死未卜,我不愿你和我一起冒险。不愿你,承受本不属于你的命运。
“我那时万念俱灰,那一日,在天际线的纸鸢,传入耳的笑声,于我而言,即是濒死之人,在黑暗中见到的光亮。”
自此,祁承安的世界中多了一方辽阔天地,他每每沮丧时,都会想起这里。
“皎皎,是你一次又一次救了我。”祁承安忽然笑了,“你可要给我报答你的机会。”
“你要如何报答我?”
“以身相许,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