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祁承安回到了母妃去世后的日子。
李嬷嬷一个不注意,祁承安就从宫里溜了出来,跑到御膳房的门前。
自他母妃过世到现在,皇帝没有来过一次。
这偌大皇宫之中,皇子公主数不胜数,他一个不受宠妃子的孩子,自然分不得多少宠爱。
如今失了母亲,更是雪上加霜,只能与宫中嬷嬷相依为命。
在这深宫中,他不过一个孤儿罢了。
祁承安虽说是皇子,偌大宫中却看不到几个下人,不论是宫里太监亦或是受宠些妃子的宫女,路过都能掐他一把,更不必说这宫里的嫔妃了。
左右不过他将蹴鞠不小心踢到了齐妃的脚下,脏了她的裙摆,那御膳房的掌事便见风使舵,现如今已有两日,连那些剩饭剩菜都不肯送来了。
宫内嬷嬷年事已高,他一个年幼的孩子实在是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
祁承安趁宫女们不注意,迅速推开门跑到后厨橱柜下,御膳房后厨摆满了珍馐美食,他对自己说,只拿一只烧鸡就走。
正是到了用午膳的时候,御膳房上上下下挤满了人,其间宫女太监来来去去,忙着给各个宫中送去午膳。
祁承安小心伸出一只手,在桌上摸索着,才碰到盘沿时,就听身旁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连忙收手躲在橱柜下,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一新来的宫女两只手都拿了许多食盒,她一个不留神,左手拿着的一食盒就飞了出去。
宫女连忙去接,好在,在食盒离地几寸时接住了食盒。
好险,祁承安心想。
这宫女一抬头,正对上躲在橱柜下的祁承安,她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间又将食盒打翻,汤撒了一地。
“你是干什么吃的!”掌事嬷嬷听闻声响气势冲冲的朝这边赶来。
这掌事嬷嬷是出了名的刻薄,昨日才被齐贵妃刁难过,此刻更是有气没处撒。
她顿时火冒三丈,“大胆奴才!耽误娘娘们的午膳,岂是你能担得起的!”
偶然撞见祁承安的宫女才来宫里不久,低头看着祁承安恳求的眼神本是心软了,可她抬头时又见那凶神恶煞的掌事嬷嬷朝自己赶来,心中想着那满是钉子的板子打在其他人身上的样子,她终是退缩了。
新来宫女扑通一声跪在地下,“嬷嬷息怒,不是奴婢的错”,她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指着躲在橱柜下的祁承安,眼中噙着泪水,满是惊慌,“是他,是他将盘子打翻的。”
“原来是你这小贱羔子!”掌事嬷嬷攥着衣服将祁承安整个提起,拼命用力掐他,一边掐一边嘴里还喊着,“叫你偷东西,叫你偷,我叫你偷……”
祁承安不服气的喊道:“是你先不让人送吃食来的!我没错!我是皇子,也有我的一份!我没有偷!”
“还敢用身份来压我!”掌事嬷嬷更生气了,“在这宫里,陛下不喜欢你,你就什么资格都没有,只配低贱的活着!”
她泄愤似的重重掐了一下又一下,自己没了力气又叫人来打。
祁承安身上被掐的青一块紫一块,这些仗势欺人的东西对他拳脚相加,十岁出头的祁承安从始至终愣是一下没喊疼。
“行了,别玩过了。”那掌事嬷嬷见祁承安快不行了才命人将其丢进柴房,锁起来。
柴房昏暗,他刚被扔进去就传来‘哐哐’的声音。
是那嬷嬷又叫人用木板将窗户全部封死。
她连一线光都不愿留给他。
祁承安趴在窗边,看着那些他想留住,却没有能力留住光,一点一点消失,直至殆尽。
夜里霜寒露重,他发着高热,又衣着单薄只能将自己蜷成一团取暖。
漫漫长夜,不知何时才能过去。
祁承安一时昏,一时醒,只要醒了就盯着门缝,渴望从其中看到一丝光亮。
皇帝日理万机,子嗣众多,哪里还会知道这个因饥饿被毒打一顿,关在柴房里生死未卜的皇子。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出来了,那一丝光亮也透了进来,祁承安喜极而泣。
如今,这便是他唯一的盼望了。
看着那道微弱的光亮,他喃喃自语:母妃,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活下去。
程澈又被召入宫了。
太后奶奶总说怕她一个人在家里闷得慌,父亲一出征就召她入宫,现今兄长出征,自然也不例外。
此时她父亲才过世不久,丧期未服完,程淮便急忙出征平定叛乱。
太后称担心程澈,许久未见很是想她,便召她入宫住一阵子。
被太后记挂,这是何等荣耀。然而这等荣耀在身,程家上下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将军新丧,丧期未到少爷便要代父出征,连小姐也要入宫为质。
程府上下仅有的那么一丝庆幸便是此时的程澈不过七八岁,年幼的她懂不得这许多,只欢欢喜喜进宫去太后身边玩耍。
程澈躲开侍女,自己在宫内走着,这皇宫庞大,程澈倒也新奇,左瞧瞧,右看看。
虽说来了多次,可大多都在太后宫里待着,一来二去,能玩的地方都被她玩遍了,也就没有意思了。
忽然,她被一间封住窗户的屋子吸引了注意。
这屋子看着破旧,在这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显得格格不入。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程澈凑了过去,耳朵紧贴着门。本不抱什么希望的她竟然听到其中有这微弱的啜泣声。
“有人在里面吗?”程澈询问道。
里面之人听到声音,立刻停止了抽泣。
程澈踮起脚尖想将门栓拿走,却始终差了一点。她向门内喊道:“你别怕,我马上救你出来!”
程澈先退后几步,一个助跑,用头将门栓撞了下来。
木质门栓有些开裂,掉下时将程澈的脸颊划了一个小伤口。
吱呀一声,门从外被推开,明媚的阳光因程澈的到来,照进了昏暗的柴房。
太耀眼了,祁承安一时适应不了光线,慌忙用手挡这。
紧接着,一个比他还矮了不少的女孩走到了他的身前,蹲下,好奇的看着他,她有些不解的偏过头问道:“你怎么在这?”
程澈眼里没有鄙夷,更没有讽刺,眼睛圆圆的,看起来可爱极了。
祁承安上下打量着这个看起来比自己还小的女孩,她衣着华丽,梳着整齐的发髻。
“你是谁?怎么没有侍女跟着?又为何来这儿?”他警惕的问道。
若是跑丢了被发现,这罪责可又要怪在他头上。
他此时嘴角挂着血,刚哭过不久,眼眶红红的,身上沾满了灰,肩膀处衣服不知被什么划烂,露出触目惊心的伤口,血流出来在四周结了痂,此时,已有些发炎了。
小女孩神色凝重的看着他的伤口,并未留意他的问题,随后从怀里拿出一瓶药粉。
见祁承安警惕的后退,便先倒出一点抹在自己脸颊伤口处,程澈被药粉蛰的龇牙咧嘴,还不忘跟他解释,“这是治伤的,没毒,你别担心。”
说完,程澈就将药粉倒在了他的肩上,又拿出手绢细心替他将伤口包好。
“你叫什么名字?”程澈问道。
“祁承安。”少年垂着眼,语气淡漠。
程澈惊讶道:“你是皇子?”祁承安一愣,随后眼中闪过一抹嘲讽。
“你迷路了吗?”程澈接着问道。
见祁承安还是不答话只坐着不动,程澈起身拉着祁承安的胳膊就要将他拽出柴房。
“你要做什么?”祁承安挣开她的手,警惕的看着她。
“带你去找太后奶奶。”程澈用尽全力拉着他的胳膊往门外走去。
祁承安每日都活在恶意中,所以他很警惕,也很敏锐。
奇怪的是,他并未感受到她有一丝恶意。
这世上,原真的有不带恶意的人,祁承安想。
宫内春色如许,程澈在前,一路拉着祁承安向太后住处走去。
他们走了许久,又走过两个树荫掩蔽的廊道,这就到了太后所在太华宫。
“皇奶奶,我给您带玩伴儿来啦。”太后坐在宫中未见程澈,就听见程澈的声音。
“阿澈,你去哪了,可让皇奶奶好找。”太后起身迎接。她真的很喜欢程澈。
“皇奶奶,我刚才出去给您找了个解闷的人回来。”
走近后太后才见程澈脸颊上的伤口,“这是怎么弄的?”太后这句话似是在问程澈,看的却是她身后的侍女。
侍女闻言赶忙跪在地上,“奴婢有罪,还请太后责罚。”
“您别生气,阿澈没事。”程澈拽了拽太后的衣角撒娇道。
太后也不再追究,她弯腰将程澈抱起,“你方才说,给皇奶奶找了一个解闷的人?”
一旁侍女对旁使了个眼色,下一刻,祁承安就出现在了殿内。
“参见太后。”祁承安恭敬行了一礼。
程澈借着出去赏花的说辞去了院子里,殿内只留太后和祁承安二人。
才说了几句太后便对祁承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打算将他留在身边。
不久太后午休,祁承安穿过蜿蜒的回廊,在小溪边,在小桥上,一颗开满桃花的桃树下找到了程澈。
彼时程澈正盯着水面中桃花的倒影,微风吹过,花瓣飘落水中,扬起一圈圈涟漪,水中二人的倒影,也跟着摇了摇。
“今日多谢你。”祁承安说着坐在了程澈身边。
程澈本想拍拍祁承安的肩膀,手停在半空,又想到他肩上还有伤,就收了回来。
程澈望着水面,轻松道:“有了太后奶奶,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你了。”
祁承安问:“你缘何进宫?”
“我兄长出征了,我在这儿,兄长才有牵绊,才能早日归京。”
他们以为,程澈不懂。其实,程澈什么都知道。
祁承安又问:“你一人,在这宫里会害怕吗?”
程澈坚定的摇了摇头,“不怕,哥哥和我拉过钩了,他说他一定会来接我回家的。”程澈说着就举起了自己的小拇指。
眼前少女起身,向远处跑去,一阵风过,更多的桃花瓣落下,阻隔了祁承安的视线,眼前之景、眼前之人,离他越来越远。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祁承安追在那少女身后喊道。
“程澈。或者,你也可以叫我程皎皎。”
“皎皎。”祁承安猛地睁开眼,
程澈坐在他身旁守了他一夜,此人一醒便唤她小字,听的程澈心中一惊。
程澈起身,向他走来,“醒了?”
记忆中的女孩与眼前之人,在此刻重叠。
是她,他的光,一直都是她。
祁承安见她朝自己走来,眼眶一酸,眼里就多了一层雾气,如雨过远山。
他这双桃花眼生的真是好看,程澈想。
祁承安看着程澈,欣喜、怅然,还有,不易察觉的失落。太多情绪都混杂在一起。
半晌,他清醒了,也恢复了往日的模样,不再用迷茫,依赖的眼神望着程澈。
祁承安揉了揉太阳穴,撑着起身向外看去,雨停了,天空湛蓝如洗。
清晨,带着凉意的微风扑面而来,露珠凝在花瓣上,压弯了花茎,又顺着花瓣滴落地面。山洞外,传来了布谷鸟的歌声。
“你守了我一夜?”祁承安问。
程澈不可置否的点了点头。
她走至祁承安身前,蹲下身,熟练的将手覆在祁承安额头上,随即轻松一笑,“你运气很好,高热退了。”
这些年,他如同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梦醒了,她在他身边,一如初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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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