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淮一早就和姚婉清去了郊外,二人走的早,问谁都说没见到他们。
程澈昨夜睡的还算安稳,洗漱后正要用膳,一低头就见桌上压着的字条,是哥哥的字。
原是她还未醒他就和嫂嫂一起出去了。
青柳将食盒放在桌子上道:“将军嘱咐说让小姐多睡会,他有事先走一步,就不和小姐一起用膳了。”
她看着字条笑的欣慰,总算是开窍了,“他一年才回京几日,总要抓紧时间和嫂嫂相处相处,光靠几封书信可怎么行。”
“那就到了。”姚婉清指了指不远处的小溪。她与程淮同乘一匹马,出了猎场,到了不远处的小溪边。
“带我来这做什么?”程淮侧首在姚婉清耳边轻声问道。他牵着缰绳将她围在怀中,气息洒在脖颈有些发痒,姚婉清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靠上了他的胸膛。
她指着树林的方向:“那有棵百年古树,许愿可灵了。”
程淮将马牵至路旁林间的一处空地,二人朝古树走去。
沿此再向前不远处有一座寺庙,传闻这古树便是其中得道高僧所栽,每年都有许多人慕名来此求愿。
古树高大,四季常青,冠如华盖,郁郁葱葱,大小枝杈上满系着红绸、风铃。
姚婉清拿出两条红绸放在程淮手中,“给你也带了一条。”
“这里?”程淮爬到了树上。
“这里太挤了,在往这边些。”姚婉清抬手指了指右边更高些的枝干抬头对程淮道。
两条红绸如她愿系在一高处枝干上。
程淮许过愿,侧首看向身边之人。
姚婉清虔诚的望着古树,双手合十放于胸前,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微上扬。
惟愿家国平安,所爱之人,岁岁常相见。程淮想。
微风吹拂,红绸飘动,风铃声阵阵悦耳,风载着一个个美好的心愿,像远方去了。树叶沙沙作响,似是回应。
或许,是风听到他的心愿了。姚婉清侧首便见他望着自己笑的温柔,眼中,还有些别的什么在挣扎。
她主动牵起程淮的手,“我们去溪边坐坐。”
“好。”
溪水清浅,潺潺向前,其间不乏游鱼。
程淮挽起袖口,蹚进小溪,不一会儿就抓到了好几条鱼。
他找了些树枝来生火,烤鱼香气诱人。
程淮拿下其中一条穿着的鱼凑近闻了闻,又咬下一口尝了尝,随后拿下一条吹了吹递给姚婉清,“熟了。”
姚婉清看着手中被自己咬了一口的烤鱼,思绪被牵去了很久之前。
已是六七年前的事了。
那时程老将军牺牲不久,边关战事再次告急。程淮向陛下请命再赴边关,立誓取回匈奴王的首级并带其归京。
不久后,姚尚书奉命前去距边地不远的雁门一带巡察,姚婉清放心不下程淮,便央求自己父亲带自己一同前去。姚尚书心疼女儿为心上人日夜忧心,应下了这件事。
那是她第一次去离开京城。
沿路植被逐渐变得稀疏,土地逐渐裸露,这便是雁门了。
在那儿,姚婉清第一次知道了战争的残酷。不是书上短短几字,写着谁输谁赢,更不似茶馆说书先生所说的那般,几个智谋就能轻松赢下。
雁门再往前走便是战场了,那里战事不断,尘土接二连三的被马蹄扬起,黄沙漫天,遮天蔽日。
在雁门,每日都有大量流民迁入,他们大多家在关隘,或更远处的北地,因战乱流离失所,食不果腹,被迫背井离乡来此避难。
避难所狭小拥挤亦不能很好的遮风避雨,加上这季节瘟疫高发,随处可见两三抬着担架的小吏,将因瘟疫横尸街旁的人抬上担架,再抬去郊外。
浓烟源源不断的从城南郊外升起,日夜不停。在这座城里家破人亡,孤儿寡母随处可见。
太守赈灾的银子批了一笔又一笔,怎么也停不下来,流民依旧源源不断,再这样下去,连城内安全都是一个问题。
雁门作为重要关隘又是战场的后方,承担着输送粮草的重要任务,战事,流民,瘟疫接二连三。雁门太守无力应对上书陛下,这才派姚尚书前去解决。
姚尚书看她看得紧,除了才到雁门去府上那段路外,她一次都从院子里踏出过。
姚婉清只能坐在窗前,望着黄沙漫天的方向,宽慰自己离他比京城近些了。
转眼,已是半月有余。姚尚书案上的折子渐渐变少,不用一夜接着一夜伏在案前了。
从太守和父亲的交谈中她不时能听到些前线的战报,战事不知何时结束,她却是要回去了。
临行前一晚姚婉清原是想早些休息,却不知怎的竟是辗转反侧,睡意全无。
许是冥冥中是指引,她披着披风,朝父亲书房方向走去。
已是三更了,书房还亮着。
姚婉清鬼使神差的凑近了那扇窗。
“人找到了吗?”父亲语气急切严肃。
姚婉清心中一紧暗道不好,定是出什么事了。
“目前没有。”书房内传来另一人的声音。
“这都过去几个时辰了,怎么还没消息!”
“还请大人恕罪!”禀报之人已面色惨白,再也不见一丝血色。
大战在即,将领失踪,他比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那时程淮带人马前去侦查敌情,原是想趁其不备,火烧粮仓,生擒戈途,谁料他们主力提前归营,他们反倒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程淮小部人马正对着敌人主力,他别无他法,只得将人分散撤离。
撤离过程中,一受伤士兵被俘,眼见同伴即将撤离自己却留在原地生死未卜,心里害怕极了,他朝着程淮大喊:“将军救我!”
敌军将领迅速顺着他的视线锁定了程淮。
只片刻,程淮就被敌军团团围住。
其余士兵见状纷纷前来支援将军,奈何寡不敌众。直到黄昏,才有一满身是血的士兵策马狂奔回营地报信。
副将不敢有任何犹豫加派人马迅速寻找,随即将消息送往雁门,送往姚尚书住所。
“将军是去了哪里?”姚尚书眉头紧皱,从听到消息那一刻他就感觉气血翻涌,此刻更是头痛欲裂。
“是在西方林地里失散的。”副将面如死灰,已抱着必死之志了。他单膝下跪,双手抱拳行军礼道:“末将自知罪孽深重,不求大人宽恕,只求先留末将一命去寻将军,待将军归来,末将必当以死谢罪。”
出了这么大的事,又见他如此一口一个谢罪,姚尚书心里更是烦乱,他烦躁的摆了摆手示意副将快些去出去,“你且去寻人罢,我在这等着你消息。”
‘哐’的一声,门被推开了,屋内灯光漫出,照的门前空地都亮了几分。副将大步向外走去,很快便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姚婉清脚步有些虚浮,借力靠在了窗边墙侧。她的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右手紧紧攥着,指甲掐进皮肉也毫无知觉。
她不断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心中勇气油然而生。
片刻后,她做出了一个冒险的决定。
借着夜色,姚婉清出了院子,一刻不停朝城内军营跑去。
“往那边去!”这西边林地她是第一次来,夜里方向难辨她只好一遍遍叩问自己的直觉,跟随直觉的指引向前去。
二人已在这林子里转了不少时间了,连一点响动都没有。
“小姐,那边是深林地,最是容易迷路,将军是在西边林立走散的,我们就要到林子东边了。”士兵为难道。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走就是了。”姚婉清心里着急,不欲与他多说。
姚婉清祖上世代于京城为文官,她一个读书人家的小姐,哪里机会学骑马,孤身一人亦不识路,该如何寻他?
短暂思考过后,姚婉清拿着父亲的令牌去了城内军营,寻了一个士兵,并威胁其带自己上马,前去林子里寻人。
她一向清雅温婉,今日之前,任谁也想不到她一个世家小姐会做出这般胁迫士兵,强人所难之事,更想不到她有这般勇气,深夜只身前往战场不远处的密林寻人。
前方黑暗里突然传出些窸窸窣窣的响动,姚婉清心中一惊,迅速将火把靠了过去,火光闪动间,一只兔子跑了过去。
原是这兔子在地上打洞的声音。二人心惊过后,皆是一阵失落。
火把顺着兔子离开的方向照去,那兔子跑着跑着,突然就不见踪影,只听‘噗通’一声。应是掉进了什么坑洞里。
姚婉清的心越跳越急,一阵莫名的激动将她包围。
直觉告诉她,他就在附近。
她连忙跟了过去,只见一块地颜色比四周都深,那是一处人为制造的陷阱。姚婉清俯身将火把向下探去,正对上程淮警惕的眸子,她真的找到他了!
这处陷阱并不深,程淮半坐靠其中,身上满是伤口,铠甲被一处处深浅不一的红色覆盖,已很难辨认它原本的颜色。
“找到了!将军在这!”
一匹马坐不下三个人,姚婉清好容易才找到他,断不会再一次留他一人在这。她心一横,跳了下去。
所幸这陷阱左右不过是大半人高,她也没受什么伤。
那士兵左右拗不过她,只能将二人留在原地,自己快马加鞭找人来救他们。
起初看到姚婉清时,程淮怔愣了片刻,他以为是自己出了幻觉。眼睛先是一亮,随即又暗了下去,右手依旧紧紧握住匕首。
直至她跳了下来抱住自己才回神。
姚婉清先前真是怕极了,她怕自己找不到他。好容易找到他又见他浑身上下无一处没伤,抱着他就哭了出来。
程淮看着自己满是血污的手,停了片刻,后轻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轻声安慰道:“你看看我,婉清你看我,都是些皮外伤,没事的……”
姚婉清红着眼眶与他分开些距离,尽管她足够小心,还是扯到了他的伤口,程淮下意识的皱了皱眉。
“都这样了,还说没事。”
见到她,程淮放松了不少,眼底的疲色渐显,“怎么和伯伯一起来雁门了?”
半月前,他得知陛下要派姚尚书前去雁门,那时程淮还想,若是能见她一面,该有多好。
他自知奢望,这一点念头很快就被战报盖了过去。谁料今日,他竟愿望成真了。
“夜里听人和父亲说你走散好几个时辰了,我不放心,就来寻你。”姚婉清看着他满身是伤想触碰都无从下手,只好拿出随身带着的药粉一点点洒在他伤口处,药粉很快就见了底。
见她手足无措的样子程淮小幅度的握了握她的袖角,“你别忙了,我没事的。”
程淮不想弄脏她的衣服。
姚婉清哪里还顾得上衣服这些身外之物,避开伤口握住了他的手,解下披风盖在他的身上。
“来的路上我心里乱的不行,多亏上天保佑,还好找到你了。”
程淮靠在她肩上笑了,“起初我还以为,来接我的是阎王,好心让我再见你一面……”
“不许说这样的话!”
“好,不说。”程淮闭上了眼睛。
“不许睡!”姚婉清又紧张了起来。
“不睡,我就是累了,靠一会儿。”程淮声音有些发虚。
姚婉清退而求其次,“那你陪我说说话。”
“嗯。”
士兵终于带着些人赶到此处,将二人救回了营地。
姚尚书一听女儿回来了,连忙向城内营地跑去,他一路气喘吁吁,随带路人走了好一阵子才见到自己的女儿。
姚婉清原本的紫色衣裙沾满血污,几乎看不出原来颜色,她眼睛却是清亮。
见到父亲姚婉清上前几步,跪了下去,双手捧着令牌高过头顶,“父亲,女儿知错。”
见她这幅模样,姚尚书憋了一路的话此刻是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他低着头,在原地站了良久,终是长长叹出一口气,“起来吧,可有哪里伤着了?”
姚婉清摇了摇头。
姚尚书抬袖擦了擦她脸颊的灰道:“去看看他吧,这也要天亮了,爹在院子里等你用早膳。”
姚婉清又红了眼眶。
“傻孩子,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吧。”姚尚书又摆了摆手,她这才转身去寻程淮。
此事平息后,她与父亲归了京,再后来,程淮大破匈奴连收六城,陛下大喜赐,其大将军名号,少年将军,自此一战成名。
想到这程淮也笑了。“若是你没来救我,我此时还不知在何处呢。”
二人并肩沿小溪向前,一路上并无过多言语。
程淮思虑良久,终是开了口:“婉清,我……”他从上门提亲后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现下终是开口了。“你知我大半时日都在战场,一年到头本也是见不了几面,我担心……”
“担心连累我?”
程淮蓦的抬头。他没想到她会说出来。
对于这个问题程淮想了许久,一直不知要怎么开口,此番被她这样说出来,先前准备的说辞全留在了肚子里,一时半刻竟不知要说些什么。
姚婉看着程淮的眼睛郑重道:“我虽生于世家,却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不能自保。我心悦于你,从不去想那无中生有之事。无论你是程府少爷,亦或是大将军,我心悦的,自始至终,唯你一人而已。我从不害怕什么,庆功设宴,亦或祭酒斟茶,无论发生什么,我都等你归家。”
程淮听到此处眼中一涩,泪珠落了下来。
姚婉清伸出手,捧着他的脸拂去泪水,将二人额头轻轻相贴,她轻笑,“许多年前,我便不怕了。”
二人紧紧相拥,程淮亲昵的用鼻尖蹭了蹭她的颈侧,随后在她唇角落下一吻,“三生有幸,得遇良人,夫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