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多是些手工作坊,前来进货的商人络绎不绝。
程澈四处转了转,停在了一刺绣摊位前。“大娘,这些布都是您自己绣的吗?”
那大娘笑着摆摆手,“我老了,干不动了。大部分都是我女儿织的。”这些刺绣花样精密繁复,每一匹都独一无二。
“姑娘有什么喜欢的,尽管看看。”
程澈在其间选了两幅,问道:“大娘你可知道这有一家做陶瓷的场子,老板名叫王老三?”
“在的在的,你一直往前走,最左边那家就是。”
王老三手艺精湛,找他订购瓷器的商人络绎不绝。大娘再三纠结,叹了口气道:“孩子,别说大娘没提醒你,这王老三最近可是古怪的很。”
程澈疑惑,“古怪?”
“这几年他性格越来越古怪,神神叨叨的,经常在铺子前挂一面黄旗子,前几年关了场子,这几年又开。”
说到这,大娘面露不忍,“唉,他也是个苦命人,妻子生病,三年前又丢了女儿,完完整整一个家,就这样散了。前些年为了给妻子看病,厂里的烟越烧越旺。”
做陶器总是有烟的,和烟接触多了,人寿命就短。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气味,祁承安皱眉问道:“这烟是最近才这么多的?”
大娘看了看被烟尘覆盖不见蓝色的天空,违心道:“还好吧,我们都习惯了。”
再问什么大娘就开始支支吾吾,见她不愿再说,程澈回头对祁承安道:“我们走吧。”
“二位要看些什么?”两人一靠近王老三便朝他们走来,边走还不忘用围裙擦了擦手上的陶土。
他身量不高,一身棕色短衫,带黄色围裙,短衫和围裙都打着不少补丁,因洗了多次泛着白。
王老三因积劳成疾脸色发黑,面容憔悴,眼眶微微凹陷。从身形依稀得见,从前他是一个很壮实的人。他给程澈的第一印象是一个憨厚正直的人。
街上人来人往。
祁承安指了指铺子上的陶器问道:“除了这些可还有别的?”
“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就这些了。”王老三答道。
祁承安拿出袋银子,“我们慕名而来,麻烦掌柜了。”
王老三接过钱袋,他双手龟裂,被陶土染成了浅褐色。“多谢,可我真的只有这些。”王老三说着,无奈的耸了耸肩,指着铺子上所剩无几的陶瓷。
“可否带我们去里面看看?”程澈说着探头往院子里看去。
王老三一听这话顿时收了笑容警惕起来:“二位要什么样式的只管和我说就是了,院子里声响动静大,烟也呛人,没什么好看的。”
“这烟整日飘着,你只做了这几件,如何说得过去?”这路上人多眼杂,祁承安才与他应付几句。那些人走了,他自然开门见山。
“客官有话直说。”王老三装作不明白祁承安在说什么。
“和我们走,去看你女儿。”祁承安摊开手掌,王老三看到了那把银锁,是他女儿的。
他忙夺过银锁,视若珍宝,紧紧攥在手心,“你们要做什么!”
祁承安转身向前,“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那是间僻静的院子,几人远远便听到了孩童的笑声。听到笑声,王老三面露欣喜,一路小跑,推开了门。
他的女儿正在院子里踢蹴鞠。
“三七!”
小女孩一时反应不过来,捧在怀里的蹴鞠掉落在地,直至被王老三抱住才回过神,哭了出来,“爹爹,你都去哪了,三七找不到你……”
父女三年未见,相拥而泣。
是程澈,她根据上一世的记忆,设法将王老三的女儿救了出来。
程澈轻拍王老三的肩膀,“带着三七去屋里说吧。”
一个时辰后,程澈与祁承安先后进屋,三七见了程澈很是开心,招手同她打招呼,“姐姐”。
王老三再抬头时,眼中多了几分感激,“三七和我说了,这些日子你对她多有照顾,多谢姑娘。我相信你是好人,想知道什么,你尽管问。”
先前他一年才能见一次自己的女儿,还要隔着屏风,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匆匆说几句话就要分开。
他替祁景舟做了那么多,只得如此。如今这两人还什么都没问,已经见到了女儿,女儿好着,他还有什么不满足。
为了女儿,他什么都能做。
这个计划之初,祁承安还有些怀疑,他这个做父亲的,见了自己的女儿,当真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程澈那时听了很是不解,“那是自然,哪个孩子不是父母的心头肉。他就是因为女儿才做了这些事儿的。”
祁承安现在信了。
王老三说,他的家乡本在西北边疆,那里匈奴时常骚扰,烧杀抢掠,他不得不背井离乡,只为有条活路。在逃难路上结识了他的妻子,也意外捡到一本记载陶瓷烧制的书,后这些年,都以此养家糊口。
五年前,他的妻子生了一场大病,为了给妻子看病,他只得更加努力的烧制瓷器,却是杯水车薪。
偶然间,一王公贵族看重了他的手艺,让他帮其烧制器具。此后,他更加努力的学习技艺,器物订单越来越多,他没能留住妻子,却可以给女儿更好的生活。
直到那一日,他回到家中,无人人跑出屋子迎接他,王老三带着不好的预感推开了房门,里面哪还有他女儿的身影。
“你们把三七怎么了!”他虽然害怕,还是壮起胆子。
祁景舟坐在椅子上,身旁左右各有一名身着黑衣的彪形大汉,他笑得阴险,又势在必得,“我们谈谈吧。”
再后来这三年,他都在帮祁景舟铸造铜币。
“你做了多少?”祁承安问。
王老三摇头,“我只一刻不停的做,做完当夜放在约定好的地方,会有人来取,至于究竟做了多少,我也不知道。”
程澈追问道:“约定何处?”
“在铺子后不远处的小树林。进了树林向东走十里有棵枯死的大树,树干中空。我做好一批时,白日里就在铺子插上黄旗,夜里用箱子将铜币装好,放在树干里,第二日再去看就被他们取走了。”
程澈问:“铸币与烧陶多有不同,你是如何学会的?”
“他看重了我的手艺,将铸币的方法教给了我。铸币所需的母钱和材料也都是他们给我的。”
祁承安低头看着卷宗,“你替他铸了三年铜币,白烟不是近日才有,为何报官之事近日才有?”
“早些年这街坊邻居知道我要赚钱给孩子她娘看病,也就不和我计较。一开始我得知有人反映此事还有些害怕,他派人来说我只管做,别的一概不用担心,不必担心有人来查,更不必担心女儿。”
“就这样,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干着。”后来,这里的烟越来越呛人,不少人向官府反应,的确都被他压了下来。”
至今王老三都能不知道自己在替谁办事,只能用‘他’来代替。
“能否告诉我谁报的案子?”王老三道。
祁承安说出了那几个报官之人的姓名。
王老三道:“报官的人都被他警告过,不敢再报。这几个人是进京赶考的书生,才来不久借住城南,才有这个胆子。”
祁承安问:“这几日他可有让你做什么别的?”
王老三点头,“有,他让我将这些铸币全毁了。”祁景舟对于城中变化很是敏锐。
“还剩多少?”
“还有两箱,是要今日毁掉的。”
程澈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烧陶器亦或铸币不可能只有烟而没有噪音,白烟漫天,在外却听不到一点声音,你是如何做到的?”
三人移步,回到了城南。
祁景舟可以压住卷宗,那些声音却是无论如何都隐不去的,城南商人来来往往,噪音日夜不停不可能不传出消息。
王老三带着二人进了厂子,程澈和祁承安看到眼前的景象都惊呆了。
屋内比从外看去整整小了一大圈。
一排排,一列列,四方墙壁上,满是被砌在墙内,罐口朝内的陶罐。
是这些起收音、隔音作用的陶罐将噪音锁在屋内,即使烟雾再大,噪音也没传出去。
程澈看的震撼,不禁感叹,“你是怎么想到的。”
“最初怕打扰街坊邻居自己琢磨着房里几个罐子,后来越放越多,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王老三松口气,“我瞒了三年,今日心里的担子终于落下去了。”面对程澈和祁承安,王老三径直跪了下去,“二位救了三七,此等大恩,我王老三,来生做牛做马报答,这就去衙门自首了。”
从铸币开始,他就知道自己不得善终,如今见到女儿平安,他再无牵挂了。王老三说完转身就要走。
“明日吧。”祁承安拉住了他,“今日已晚,再回去陪陪你女儿。”程澈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疑惑的回头。
看着王老三离开的背影,祁承安笑了,“举手之劳,为何不做?”
今日倒是他问程澈了。
程澈欣慰,“你说的是。”
她和祁承安一人抱了一小箱私铸铜币,“叫那些守在门外的官兵撤了吧,我们也该回去了。”她说完向前走去,祁承安却停在原地。
“你可是真的想好了?”祁承安郑重地问她。
程澈回头望向他,他看的分明,那双眼睛里,有赤诚,有坚定,有勇气,有希望,唯独没有畏惧。
见她如此,祁承安的心稍放下了些,“这朝堂之中不比书院,处处血雨腥风。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今日之后,你需整日与阴谋算计为伴,再无退路。”
程澈豁然一笑,“多谢提醒,我有非做不可的理由。”
多日后,程澈在书院时又听闻了王老三的消息,他在衙门里,将知道的一切全都说了出来,留秋后问斩。皇帝下令收缴市面上伪造铜币,效果显著。
祁承安破案有功,被皇帝赞赏,以魏明远为首,许多官员接连上书弹劾祁景舟,皇帝勃然大怒,削其封号囚禁府内,没有他的允许不准外出。
墙倒众人推,弹劾的奏折一封封,一摞摞摆在皇帝面前,经事官员或多或少都得到了处罚,朝野动荡。
此事后,京城里虽小事不断,却再未出过大岔子,这份平静,一直持续到了秋日……
本章中关于瓦罐砌在墙壁上隔音的灵感来源于明朝方以智所著《物理小识》中的天类,“私铸者匿于湖中,人犹闻其锯锉之声,乃以瓮为甃,累而墙之,其口向内,则外过者不闻其声。何也?声为瓮所收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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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结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