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一个流浪宠物的存活概率 第4章 第 4 章

这是一张深蓝色海报，被巨大的湖曼垃圾桶的阴影盖住了大半。海报还没湖曼一个手掌大，贴的高度不到湖曼膝盖，上面写满了人类文字：

「是否厌倦了刷剧、打牌的日常？」

「还在玩Uno？飞行棋？大富翁？」

「打造属于我们塔比星自己的游戏！」

「平板或者桌游皆可」

「最受欢迎游戏设计者，可获奖金十万瓦时！」

「更有机会与神秘嘉宾会面！」

十万瓦时……可以在宠物日托衣食无忧将近一年。

躺在地上无法动弹，手掌传来钻心的疼痛，闻雪停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如果不是那只湖曼一脚把她踹到这个角度，如果湖曼没有把她踢到迟迟爬不起身，她可能永远看不到这个海报。

难道她该感激那只棕色湖曼？

怎么可能。

如果她再有机会见到这只湖曼，她非得把它的脚掌扎个对穿不可！

瓦时，闻雪停不知道为什么是这个能量单位，但这是塔比星上唯一的通用货币单位。湖曼日常生活用这个瓦时结算，偶尔也会被赋予给一些极受宠爱的人类宠物。

塔比星上的人类，受限于身份问题，货币系统和劳动市场，都是半原始的。从主人那里得到瓦时的宠物仍然是少数，但每个主人起码会给宠物提供吃穿用度。如果有人能把主人给的食物和用品节省下来，或者通过付出各种形式的劳动，就有可能跟别的人类进行交换，得到自己想要的物品。

因此，塔比星上的人类社会，还是一个以物易物为主，货币支付为辅的交换经济社会。

但是物品有品牌、质量、口味等等的区别，价值难以统一，交易效率低，且容易引发矛盾。瓦时货币拥有绝对价值，是最受欢迎的交易媒介，一次性以奖金形式给出的十万瓦时实在价值巨大。

闻雪停又躺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缓过劲来，从地上爬了起来。她忍着痛按遍每一根肋骨，大致确认自己没有骨折。而后，她把弹簧｜刀仔细收进了外套内侧的口袋。

这个她自己缝的口袋小巧隐蔽，出刀速度快，给流浪的闻雪停提供了极大的安全感。

随后，她咬着牙，小心翼翼地拾起了自己鲜血淋漓的左手。

指尖和手背都因为重压产生了狰狞的开放性伤口，鲜血夹着污水淌了满手，食指和中指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

身在塔比星，作为一个流浪人，这个创伤将大大降低她生存下去的概率。

如果不遇见那只湖曼，她有可能会自己看到海报，但她绝不会受这些伤。

而那只湖曼，遇不遇见她，有没有拿她当路边一只野狗撒气，生活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闻雪停将围巾叠好，张嘴咬住。她用饮用水冲洗伤口后，拿出一瓶搜刮来的白酒，在心里倒数三二一，将白酒小心翼翼地往伤口上浇去，一寸一寸地冲刷着血肉。

“嘶……”

她死死咬住围巾，抬头看天，强行忍住生理性的眼泪。

没什么大不了的，地球上的流浪狗可惨多了。她起码命还在，没被囚禁、没被虐待，甚至还能自己处理伤口。

可她也只能消毒。抗生素在塔比星极为稀缺，她搜索至今没能找到半点影子。

犹豫再三后，她从包里找出一粒小小的胶囊。

要熬到大约天黑后两小时……她算了算时间和毫克数，拔开胶囊，从里面倒出差不多三分之一的颗粒吞下，又把胶囊头按了回去。

这是一颗布洛芬，非甾体抗炎药。布洛芬在塔比星也是极为稀缺的物资。好在，对于未来五小时来说，布洛芬的边际效益，要远远大于抗生素。

最后，她用小刀割下围巾一角，裹住了还在流血的伤口。

闻雪停这次学聪明了，她坐到海报下，躲在湖曼垃圾桶的巨型阴影里，静静等待天黑。天黑后湖曼一族的活动陆续减少，她得去它们的功能区碰碰运气。

闻雪停来到塔比星已有三周。最开始几经转手易主，后来从前任主人家里逃出，开始艰苦的风餐露宿的流浪生活。她用随身带来的首饰换到一些基本的生活必备品，在湖曼公园巨大的长椅底下安了家。取得笔记本是她尝试回归人生轨道的第一步，但具体怎么最大化她的优势，她还没有想好。

这个比赛或许是她的转机。

她看了眼还在不断流血的伤口……在笔记本电脑的加持下，如果她能赢得比赛，她就能获得很长一段时间的食物供给和安全庇护。

夜深了。闻雪停出动了。

白天熙熙攘攘的街道，此时悄无声息，几只有着巨翼的异星飞禽，在黯淡的气巨星光芒下，吱吱阿阿地飞过。宽敞到看不到尽头的街面，全都铺着水晶般清澈的地砖。透明地砖下，有神经一般交错的线条在散发荧光。光芒微弱，明明灭灭，像是某种生物绵长的呼吸。

闻雪停警惕地贴着墙根小跑，是只字面意义上的过街老鼠。

沿主干道发散的西北侧，有个区域，有成排的为湖曼一族提供各式服务的功能性机器。人类都管这地方叫“功能区”。

闻雪停见湖曼在这些机器上领到过食物饮料、3D打印过各种物品、治疗过身体，甚至进去后消失不见。

这些机器一般有三、四层楼高，被厚重的藤蔓枝条缠绕着，在清冷惨淡、四下无兽的星光下，投下一排排黑黢黢的凌乱阴影，鬼魅而有压迫感。

闻雪停凭着印象，找到一排横放的透明大“棺材”——这是湖曼的医疗舱。

闻雪停曾在树上旁观过一只湖曼用这机器，它在两分钟内用医疗舱大致修复了自己断掉的胳膊。

医疗舱内部是台供湖曼仰面躺下的床，机器内侧，洁白流线型的床上，甚至有预留给湖曼平躺时放尾巴的圆弧形槽。湖曼躺进去前，得先坐着，把自己尾巴盘进槽里，才能躺下。机器的透明盖子也贴合着湖曼大圆肚子的弧线。

医疗舱每台都大小不一，有各自的尺寸，能把大多数身材不太离谱的湖曼严丝合缝地盖进去。闻雪停每次看医治好的湖曼从舱里爬出来，都有种看见玩具哥斯拉从模具里逃出来了的恍惚感。

医疗舱即使是横着放的，也超过了闻雪停的身高。闻雪停绕着医疗舱转了几圈，竟然在一个角落，发现了三台人类大小的医疗舱。

人类与湖曼身体构造不同，湖曼怎么为人类打造的这几台机器？这医疗舱能医治人类到什么地步？

他们科技比人类先进那么多，有没有可能，能治好人类的绝症？

有湖曼不把人类当生命，大概也有湖曼真心爱着自己的小小人类吧。

闻雪停选中最角落的那台医疗舱，卡着外界的视角，把登山包放在舱内脚底的空间，轻手轻脚爬进去后，盖上舱门，上锁。

医疗舱发出一阵低频的嗡嗡声，同时她上方的玻璃舱盖上显示出人类文字，“扫描中”。几道细细的光线，依次从上、下、左、右，扫遍她的全身。她微微侧过头，发现刚刚从伤口滴出来血迹，一点点地洇进了雪白光滑的舱壁，最后完全消失。

很快，视线正前方的舱盖上显示：

「扫描完成，患者诊断结果如下」

*检测到躯干和四肢多处肌肉撕裂和广泛淤青，肌肉组织显示出一定程度的炎症反应。

*左手手部多根手指骨骨折，并左手手背开放性挤压伤。

*血液分析显示红细胞计数偏低，血红蛋白水平低于正常范围，提示贫血。

「建议操作」

*300瓦时*患者显示一定程度的健康风险，建议做进一步的扫描与深度检查。

*1500瓦时*全面修复，启动超级细胞复原方案，快速全面修复所有已知症状。

*700瓦时*阶段修复，启动传统人类医疗方案，包括伤口消毒、缝合、骨折固定、止痛和感染控制等，三次修复后即可痊愈。

居然要上千瓦时，太贵了……

不论贵贱，闻雪停见过各种各样的湖曼一族来用医疗舱，他们进舱出舱都十分轻松随便，没有任何心理负担。闻雪停曾推测，湖曼即使不是全民免费的医疗，收费也不会贵到哪里去，却没想到对人类收费如此高昂。

闻雪停离家出走时身无分文，变卖首饰后流浪至今，她在她的宠物名牌里存下了九百多瓦时，那是她压箱底的救命钱。而且，她今晚来功能区，还有一件事要做。这件事，却比修复一个程序员的手更为重要……

现在，摆在闻雪停面前的，是三个选择：

1支付一次快速修复，700瓦时，但同时她必须尽快凑齐另外两次修复共1400瓦时。然而这个数字，对任何宠物人类来说都是天文数字。

2想办法再凑600瓦时，进行一次性的全面修复。如果她典当所有家当，或者钻表，可能可以凑到这些瓦时数。但她会被立即打回原形，所有东山再起的希望都将破灭。

至于3……

闻雪停拧过头，看向透明舱盖外不远处，一栋被巨大藤蔓缠绕的机器。这栋机器从高度和体积来看，像是一台给湖曼用的自动饮料贩卖机。对闻雪停来说，则有差不多三层楼那么高。这台机器比医疗舱老旧得多，机器发出昏黄的灯光，散射进闻雪停的瞳孔，像是一声疲倦又让人心安的召唤。

三个选择里，哪个生存概率最高？

闻雪停做出决断，按下医疗舱舱盖的开关，舱盖却没有打开。

舱盖上，冷色调的荧荧白光缓缓熄灭，停顿一秒后，又骤然亮了起来：

「您确定要退出治疗吗？」

「您的挤压伤十分严重，不处理可能会引起全身并发症，包括急性肾损伤和血液循环问题。」

「若您决定继续治疗，请将您的宠物名牌插入右侧卡槽内进行支付。」

感染和并发症……选择3的生存概率被调低。然而异星流浪的她，本来就没什么安全选项。

闻雪停咬咬牙，再次按下舱盖开关。

“哧——”

机器停顿了足足三秒，气闸释放，像是一阵轻轻的叹息，舱盖徐徐弹开。

闻雪停翻身出舱，拿出脚跟的登山包，准备擦拭她留下的血液和痕迹，舱盖却已合上，机身开始自我清洁。

她不再停留，在树影下穿梭，来到那台昏暗的“自动贩卖机”脚下。

她见过不少湖曼用这台机器3D打印物品。

它们通常手掌握住机器的把手，几秒后机器就开始运作，用不了几分钟，就能打印出湖曼需要的物品，勺子、鞋子、牵人的绳子，她都见湖曼打印过。

她抬起头，离她一人高的地方，有一个细长竖直的凹槽，空间不大，差不多够站下她一个人，打印机的操控把手就在这个凹槽里面。

闻雪停左手虚虚抓了一下，拇指、无名指和小指，三根手指勉强能够抓握使劲，但同时会牵动两根骨折的手指，引起一阵疼痛。她再次用力虚虚握住左手，尝试习惯这种程度的疼痛后，她紧了紧登山包的胸扣和腰扣，两手抓住藤蔓，两只脚蹬上打印机，向上攀爬。

好在闻雪停个子高腿长，手脚并用，几次动作后便爬进了打印机的控制凹槽。这个凹槽的大小对闻雪停来说像是个狭小的试衣间，而试衣间的上方，悬空落下一根隐约泛着蓝光的透明“麻绳”，根据她的观察，平时湖曼就是通过握住这根“麻绳”，向打印机传递信息，打印物品的。

闻雪停试着握了握“麻绳”，“麻绳”没有任何反应。她细细查看麻绳材质，却没能发现什么端倪。她想了想，盘腿坐下，掏出笔记本电脑。

她拨弄了几下手表，把一件东西插进电脑，左手的伤口因为刚才的攀爬，包扎的围巾松了，又开始汩汩流血，她随手紧了紧围巾，单手在笔记本电脑上啪啪打字，许久后，她郑重地按下了回车键。

“麻绳”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像活物一般，向下缓缓延伸。绳股一股股散开，又聚拢成几股更细的线，直直钻进了笔记本电脑的所有开口之中。电源、HDMI、网线、USB……笔记本在“麻绳”无孔不入的裹挟下，被轻轻上提，微微悬在空中。

霎时间，似有强风呼啸而起，打着旋刮过，可最终落到脸上的，却是比春风更柔和的轻触。整个功能区的机器都亮起强光，亮度色调不一的荧白光，几乎要照亮整片夜空。这圈光亮，由功能区顺着透明地砖，如同波浪般一圈圈向外扩散而去，最后又潮水般向闻雪停所在的打印机涌来。

“咚——”

“灯，等灯等灯”

“崩不拉崩”

笔记本屏幕突然大亮，音量也被调到最大，发出一阵乱七八糟的系统提示音，继而爆出蓝屏，又切回桌面，转眼又拉丝乱闪，明明暗暗。

最后，屏幕突然熄灭，周围的一切也在瞬间归于沉寂。

四周一下暗下来。树影翻动，周围静谧无声，好像之前所有动静都是错觉，只远处隐约传来不知名的，缓慢而有节奏的，“咚”，“咚”，……

屏幕复又亮起幽暗的微光，闻雪停凑上去看，桌面还是原来的样子，好像什么都没有变，窗口停留在闻雪停之前的对话框上：

Wen「好的API，请将这个.3MF文件转化成.GCO，并随时准备发送3D打印命令，我现在去尝试将你联网。」

闻雪停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劲，目光一晃屏幕右上角……笔记本电池居然满格了，她刚才用的时候只有不到40%。

闻雪停：“……”

早知道可以这样，她费什么劲跟混混抢电源线？她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切，对话框里却突然弹出一句新的对话：

API「姐姐别，别……别碰那里……啊。」

闻雪停：“？”

闻雪停：“……？？？”

API好像又想说什么，第一个字闪烁了很多下，隐约跳动着“姐”“不”“哈”几个字，然后跳出一句没头没脑，也没有署名的话：

「电路中断：检测到价值流差距-3000」

周遭一片死寂，闻雪停可以听见自己强行克制，但仍然不住加快的呼吸声，和仿佛就在耳边的，巨大的“咚咚”心跳声。

不一会儿，对话框里又跳出新的消息：

API「不要挠了，好痒啊，格格格格」

紧接着又显示：

「数据交换障碍：未能达到价值交换参数叁仟」

闻雪停瞬间一身鸡皮疙瘩全竖了起来。

太诡异了。

什么东西，在遥远的外星系，在一台陌生的地球笔记本上，用中文，入侵了她和API的对话？

她心脏怦怦乱跳，脑海里快速闪过无数个纷乱的猜测和模糊的想法，却只堪堪从中抓住一个鬼使神差、完全不着边际的疑问：

“什么意思，打印这点东西要三千瓦时？？”

她尝试冷静下来，眼前却突然一花。一个高大的黑影突然跃入这个狭小的凹槽，一只带着干燥手套的手立即紧紧捂住了她的嘴。

她的耳畔，传来一句低沉的气声：“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