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万籁俱寂。
脑中思绪纠结,盘桓不去。
赫里斯又翻了一个身。
他今天见到了先知。
那位圣地诸英灵的领袖,卡路德拉的指引者。
也是他曾经最为崇敬的人。
虽然自从英灵刻洛罗斯死后、也或许更早,那份崇敬开始有了裂痕。
刻洛罗斯因被质疑与魔鬼往来而遭到除名,哪怕再怎么澄清,再如何证明,直到死亡也没能得到先知的信任。
他还记得一年前,上一个初秋,那位故友死去时的情景。
那时他跪坐在白色的大殿上,怀里抱着那位濒死的英灵。
虽然是怀抱着,可怀中的触感却几近于无。不是英灵主动隐迹,而是残余的力量已经快要无法维持他的存在了。
感受到英灵的衰弱,赫里斯仓皇抬头,看向那位大贤者。
“先知,求您救救他、不,求您放过他吧。不是已经证明了吗?他是无辜的啊!”
先知只是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贤者长袍的袍角带起一点风,拂到脸上是凉的。
“够了吧!先知!”
赫里斯望着他冷漠的背影,吼道:“还要什么证据?适可而止吧!”
“赫里……”怀里的英灵抬起手。
赫里斯忙低下头,虚握住那只半透明的手。依旧没有任何触感,仿佛他握住的只是一团空气。
“先知有他的考虑,虽然我还是无法理解。”
英灵嘴角的笑容有些讽刺,可他还是勉力说道:“向他效忠是我的使命,哪怕……献出生命。我接受我的命运,自进入圣城的那一刻起,直至我的意志消亡……”
赫里斯感到有什么从眼眶中滚落,穿过英灵半透明的身体,打在他自己的衣衫上,晕开几团水渍。
英灵最后张张嘴,好像在说:别哭。
随后,他化为了纯白的光点,彻底溃散在空气中。
【刻洛罗斯……】
【刻洛罗斯!!!】
碧眸豁然睁开,里面翻滚着浓烈的感情。
天空中两轮月亮的月光彼此交织着,从马戏团帐篷的顶上照落下来,正好染上赫里斯的眼角。
那束光芒,是冰冷寂寥的银蓝色。
就连跟随先知数百年的英灵,都只能得到的对待……
过去凝结在心中的寒冰,如今已成悬于头顶的利刃。
他仅仅陪伴先知十几年,又怎么能奢求更多的信任?
眼中翻腾的情绪,在这束光芒的映照下渐渐平复。
赫里斯从充当床铺的木箱上坐起身,就这么静静地坐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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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赫里斯勉强扶着一堵墙壁,艰难喘息。
整个人头重脚轻,脑中阵阵眩晕,眼前忽明忽暗。胸口像是堵满了石子,每次呼吸都被扎得生疼,可沉闷的窒息感却催促他大口喘气。
忽然有种“真是老了”的沧桑感。只是一晚没睡,居然就成了这样。
早知道就对自己用条安眠的咒语了!
赫里斯愤愤地锤了一下墙,结果反震得自己一阵咳嗽。
“真惨喵。”
某个只要主人不死,越惨它就越开心的无良魔宠在一旁说着风凉话。
“闭嘴、咳咳……”
等他伤好全了,第一件事绝对是把这只该死的黑猫送往冥河!
.
女巫再次见到赫里斯时,也被吓了一跳。
“你……还好吧?”
眼前的人眼底青黑,一副病容,整个人的状态实在称不上好。
赫里斯闭上眼,揉揉额角。
“还行。”勉强活着。
女巫从匣子里翻出一小瓶药剂:“要不要先救个急?”
赫里斯睁开眼睛,瞥了一下:“感谢好意,不过对我来说效果可能不够强。”
“哦……”语气有些失落。
女巫把药剂放回去:“那我先带你去找格纳吧。”
赫里斯跟在女巫身后,黑猫走在赫里斯身边。
他们从最繁闹的自由市场穿过,走过好几条街巷。周围由热闹渐渐变得冷清,最终在接近城邦边缘的地方找到一间木屋。
“我觉得你在故意为难我。”
眼前阵阵发黑,赫里斯用手撑住墙,咬着牙道。
“没有没有!”女巫急忙摆着手澄清,“是格纳定的地方,而且我也不知道你的身体情况会这么糟糕。”
赫里斯深呼吸一口气,按着眉心站直身体:“算了……进去吧。”
女巫点点头,伸手推开木屋的门,木制的门轴传出轻微的“吱呀”声。
木屋里的陈设极其简单。
一张木桌,桌上摆着一盏魔法油灯,桌边放着几把椅子,墙边靠着一个木柜,这就是全部的东西了。
一名青年坐在椅子上,明明是普通的衣着,却被他穿出一股理性严谨的独特味道。
衣服上看不到一丝一毫多余的褶皱,从衣襟到腰带,都贴在恰恰好的位置上。
他的手边摆了一个沙漏,细沙不断向下流淌,最后一小撮沙子在赫里斯的注视下流尽。
那名青年抬起头,看向女巫:“你通知我在两分钟前到达这里,而你们却迟到了。”
“啊,对不起,格纳,有些意外……”
她没想到赫里斯的伤病如此严重,来的路上稍稍放慢了速度。
格纳没再难为她,而是看向赫里斯:“请坐。”
说完,他将漏完沙子的沙漏倒放过来,细沙重新开始流淌。
赫里斯看了眼女巫,见她朝自己点头,于是挑了把椅子,在那位被称作格纳的青年对面坐下。
女巫默默退出木屋,替他们把门关上。
“喵。”黑猫从将要闭合的门缝间挤入,身手敏捷地蹿到桌上。
格纳看了它一眼,便收回目光。
“你想要高阶疗愈药剂?”他开门见山。
赫里斯点头:“我可以提供配方,如果你能够成功炼制出来,那么我得到一份成品药剂,而你得到这张配方的永久使用权。”
“不用这么麻烦。”格纳摆出一只小瓶,“直接交易,配方必须是我没见过的。”
赫里斯的目光落到瓶子上,这是一只薄陶制成的不透明小瓶,看不到里面药剂的成色。但如果用意识去探查,的确可以感受到治愈的力量,很磅礴。
看来这个秘术团的底蕴比他想的还要深厚,不知道背后有谁在暗中支持。
赫里斯的视线重新回到格纳身上:“你还没有验证过配方的真实性。”
“不必怀疑我。”格纳平静地说:“你别无选择,赫里克洛斯。”
赫里斯拢在衣袖下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对面那名青年,初次见面便能一语说出他的身份,说不意外是不可能的。
“你好像很笃定。”
格纳再一次将沙漏倒放。
“一切都显而易见。”他依旧用那种平静的语气,不快不慢地叙述着。
“你的黑猫拥有一双特殊的眼睛,尽管颜色与普通的金色相近,但它的瞳孔和一般猫眼有细微的差别。这是一双属于深渊的眼睛,代表它拥有恶魔的爵位。
“作为恶魔却能进入秩序诸神庇佑的城邦,说明它被承认为主位面的一部分。而能够达到这种效果的,据我所知,只有施法者的魔宠契约。
“在施法者的分支中,德鲁伊只有动物伙伴,没有魔宠。由此可得,你要么是术士,要么是法师。
“从表面观察,你拥有远超常人的‘影响力’,外貌具有异族的特征。从行止来看,你更依托直觉而非逻辑来看待和处理事务——不要问我怎么看出这一点,假如要展开,就太复杂了。总之,你是一名术士,而不是法师。
“在重伤的情况下,还能够在契约的层面上压制深渊贵族,使它成为你的仆从,说明你本身的实力足够强大,至少位居全大陆施法者中的第一队列。在你外貌反应出来的年龄层中,能够达到这个层次的人寥寥无几。
“当然,作为施法者,通常会有保持身体年龄的特殊方法,我不排除你实际年龄高于外貌年龄的可能。即便如此,范围也不会扩大太多。”
因为常年不见光而显得异常白皙的手指再次搭上沙漏,在最后一点沙子漏尽时,将它翻转过来。
“因为你们迟到两分钟,所以这场交易的时间要缩短两分钟,剩下的我会说的简略一些。
“能使你这种层级的强者重伤,可能性也很少。七个月前,克罗西城被灭,种种迹象表明这是施法者所为,而介入此事的圣地却保持了缄默。
“再然后,通过柏妮转达的话,我可以知道,你拥有药剂配方却不会炼制,说明你没有兼修药剂或者疗愈专精。
“在此前提下,你仍可以慷慨地用这帖配方来换取一份药剂,说明珍贵的炼金配方在你看来是很寻常的东西。
“由于力量来源于自身,所以大部分非家族式出身的术士都是自学成才。
“在没有知识传承的前提下,除非有特别的机遇,否则年轻术士很难接触到这方面成体系的学问。
“但有一个人是例外,他在少年时期有幸进入圣地追随一位智者,受他教导指点。
“与先前的推测相互印证,这样就能够得出你的身份。
“同样从柏妮的话中可以知道,昨天的你虽然在时间上稍显紧迫,但还未如今天这样急切。眼下的青黑,说明你缺乏睡眠,有什么事在令你忧心,使得昨晚未能安眠。
“由此,我作一个大胆的推测,你——曾经的圣地使者赫里克洛斯——在犯下屠城罪孽后从克罗西逃至奥林。而就在昨天晚上,你在身边发现了英灵的踪迹。作为一个倒向深渊的背叛者,你需要尽快恢复实力,来应对圣地的追捕。”
听完法师的长篇大论,赫里斯沉默了一会儿。
大部分都是对的,只是结论错了。
还好,虽然洞察力和智力强得令人惊异,但还处在人类的范畴。
他开口:“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同意交易?你应该明白,这种交易对我来说和帮助没有区别。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仍想和圣地、乃至和整个卡路德拉对立吗?这恐怕不是种理智的行为。”
法师依旧用刚才那样平静的语气道:“因为我知道,在我刚才提出的结论中,包含了一些错误。”
赫里斯彻底震惊到失语。
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格纳再次翻转沙漏:“最后一次。”
时间快到了,他还要赶回去完成今天的研究工作。
“为什么?”
“你问哪一个?”
“你应该对自己的推测很有信心,为什么说它是错误的。”
“还是因为你的猫。”格纳朝桌上的黑猫看去,却没有继续解释。
黑猫警惕地弓起背,做出进攻的姿态。
“我不打算对你做什么。”法师的目光从黑猫身上移开,重新落回沙漏上,“还需要考虑一会儿吗,圣地使者赫里克洛斯?”
赫里斯想了想,然后注视着法师深棕色的眼睛,道:“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