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里斯回到马戏团,先是拒绝了小丑的团队建设活动邀请,走了一圈之后,才在帐篷外找到了帕德罗。
那位贤者抱着白猫弗娅,正坐在树下,翻阅一本厚重的书。
赫里斯走近了才认出来,那是沼泽巫婆留下的秘法书。
“先知。”他在长者面前停下脚步。
“赫里斯。”
帕德罗抬起头,视线与他交汇时,目光微微闪动一下,随后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镇定自若地笑着问道:“有什么事吗?”
赫里斯坐到先知身旁,一言不发地递上一个纸包。
“这是什么?”先知问。
“杏仁糖。”
“给我的吗?”先知合上手里的书,从赫里斯手上接过,笑着道:“很感谢。”
年长者的指尖不小心擦到对方的掌心,像是触碰到什么灼烫的东西,明显地缩了缩。
赫里斯眼帘微垂,纤长的睫毛在他眼中投下一小团阴影。
“您厌恶我吗?”
“没有。”先知否认道。
“您嘴上宽慰我,但我感觉得出来,您现在不愿意和我有半点碰触。”
帕德罗望着他。
美貌是一种武器,在见到赫里斯的第一眼时他就该知道。
这件武器随着年龄的增长,杀伤的力量没有丝毫减弱,反而越来越强大。
过去他会因为少年赫里斯的一点低落,而无法拒绝他的亲吻,现在的他也依旧不忍心看着青年赫里斯难过。
可要是告诉他,自己不想与他接触的真实原因,似乎也不大妥当。
身为一名长者,公然告诉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他对他抱有绮念,当他们彼此碰触时,这些绮念就会不受控制地翻涌——这样未免不合适。
他曾苦恼地向温蒂斯倾诉,那时,白裙的英灵表情极其复杂。
她提醒道:“先知,在卡路德拉、尤其是现在的卡路德拉,少年之恋是合乎道德,甚至被视为十分高尚的一件事,您大可不必如此顾虑。”
帕德罗温和地同她讲道理:“首先,赫里斯已经不再是少年了,不符合少年之爱的前提。
“其次,我认为我对他所抱有的感情并不是高尚的爱情,而只是凡俗的肉||欲。假使我以这样的心思去接近他,反倒会玷污我们之间近似亲情的纯粹感情。”
温蒂斯:“……”
她就奇了怪了,谁家亲情跟你们似的,除非您说的亲情是属于夫妻的那种。
凡俗的肉||欲又怎么了?难道服侍爱神是一件多么令人羞于启齿的事情吗?*
先知依旧温和却不失严肃地表示:“侍奉爱神当然不是一件需要觉得羞愧的事,无论人类还是任何一种动物的繁衍与兴旺,都离不开性的结合。
“但我现在所说的这件事却与此不同,人之所以区别于动物,恰是因为我们拥有理智,这会帮助我们区分什么可做,什么不可做。
“就像男人不该向他人的妻子求||欢,父亲不应与子女乱||伦,我也不该因为自己的私欲而迈过那条界限。”
温蒂斯还是无法理解:“可你们既没有各自的伴侣,又不是真实的父子,你们之中的任何一方去追求另一方,都无碍于理智的界限。”
先知沉吟一阵:“你说的对。”
然后他笑了笑,道:“可是我快要死了,所以不想再给他增添困扰和遗憾。”
英灵听完,缄默了很久,最后问道:“您现在陪伴着他却又疏远他,难道这样就不会给他留下更多遗憾了吗?”
先知从回忆中醒觉,听到赫里斯问他:“先知,是我做的过分了吗?”
帕德罗没有回答。
赫里斯继续道:“那天我确实太生气了,所以难以自持地做出了一些很越界的事情,您可能无法原谅我,但……”
“打扰一下,”温蒂斯自虚空中走出,从先知怀里抱走了弗娅,离开时道:“请继续吧。”
虽然明知道他们在实质上只发生了一点彼此间早就习以为常的事,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人就是有本事把话说得非常不适合小孩子听。
赫里斯被温蒂斯打断,还有些回不过神。
先知笑了笑,道:“你是因为我向你隐瞒了重要的事,所以才这么生气的吗?”
“也不全是,”赫里斯答:“更让我感到生气的是您隐瞒的这件事背后所代表的东西,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其实也算是生我自己的气。”
先知问:“为什么这么想?这不是你的责任。”
为什么会生自己的气?
赫里斯沉思了一会儿,再开口时,说起的却是一件看起来与当前无关的往事。
“六岁的时候,我的母邦在战争中覆灭了,母亲带着我向南方逃亡。”
这一段先知曾经听他讲过,此时再度提起,帕德罗也没有打断他,而是静静倾听。
逃亡的路途十分艰险,人多的地方陷入战乱,人少的地方野兽横行。
幼童和妇女这样的搭配,哪怕与同邦逃亡的人结伴,也会因为弱势而受到欺侮。
食物难以获取,争夺无处不在。
母亲把几乎所有能够得到的吃食都让给了孩子,自己却粒米未沾。当赫里斯终于察觉异样时,她已经十分虚弱了。
那时候,他们的手上已经没有任何吃的,周围是光秃秃的沙石地,连草根树皮都没有。
城邦之外混乱无序的地方,年仅六岁的孩子,几乎拼上性命才从欺侮他们的人手里抢回一点食物。
“当我带着那点麦饼回来时,阿姆已经死了。
“我抱着她的尸体,感受到她的温度一点一点地流逝,最后变得冰凉,直到那个时候,我才不得不接受我已经失去她的事实。
“那时的我,内心被无力与哀伤充满。”
现在,赫里斯已经能够平静地讲起这段记忆,但当年的悲痛和绝望早已烙进心底。
“后来,刻洛罗斯死在我怀中的时候,我再次感受到了那种无力。
“当我还是普通人的时候,我面对生死无能为力,而当我成为术士之后,也依旧无能为力。
“我无法接受这件事情的发生,更加无法接受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
“所以我很生气,因为自己的无能而生气。”
他那双碧色的眼睛里满是孺慕与担忧。
“究竟发生了什么?请告诉我吧,我并不是想阻碍您做重要的事,我只是想阻止不幸的降临。”
帕德罗望着那双饱含感情的眼眸,忽然觉得把眼睛比作湖泊或者宝石都是不对的,是不确切的。
因为无论湖泊还是宝石,它们都冰冷而无机质,就如同再精密的机械造物也比不上真正的人类,再美丽的湖泊和宝石也不及面前这双眼睛动人。
尤其是……当这双眸中所含的感情,都为他而存在的时候。
没有人可以拒绝这双眼睛里的深情,哪怕这深情与爱情没有丝毫关系。
“对不起,赫里斯,”帕德罗棕褐色的眼睛里带着歉意的笑,“这次恐怕你依旧无能为力。”
.
马戏团的门口探出两颗小脑袋。
松鼠谨慎地在帐篷里看了一圈,边边角角都没放过。
“你确定不会有人来吧?”
翠鸟站在松鼠的背上,同样抻着脖子往里看:“放心叭,他们都在做什么奇怪的团队建设活动呢,连两只猫猫都带出去了。”
“猫猫?”松鼠的声音一下子拔高。
翠鸟着急地在它身上踩了几下:“你干什么啦,小心把别人引过来。”
松鼠重新压低声音:“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还有两只猫猫,我们应该把他们一起救出去的!”
“对哦!”
“唉,算了,这次还是先把狮子救出来吧。”
松鼠复述一遍行动计划:“我们进去找到他,然后用变形术把他变成一颗松果,等到把他带出城之后再变回来。”
“完美!”翠鸟说。
“那我们快行动,你先飞进去侦测一下地形,然后告诉我怎么走。”
“好。”翠鸟扑扇着翅膀飞进去。
十分钟后,翠鸟停在帐篷中央的大水箱上,用翅膀招呼松鼠过来。
松鼠极具专业性地在几个障碍物间挪移,最后背靠在水箱上。
翠鸟飞下来,停在地上,叽叽喳喳地跟它说接下来的走法。
“……狮子好像在那两排座位后面,在睡觉呢。真可怜,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好好休息了,只能在他离开的时候补一补觉。”
松鼠宽慰它:“没关系,等我们把他救出去,一切就都变好啦。”
翠鸟:“嗯嗯,你说得对,那我们接下来……”
翠鸟的话突然停下,它用翅膀颤巍巍地指着松鼠身后,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它嘴里爆发出一阵尖叫:“啊啊啊啊啊啊——”
松鼠的两只小爪子拼命去捂它的鸟喙:“你干什么,要把人都引来吗?”
一边说着,它看向身后:“到底是什么,把你吓成……”
一张美丽到妖异的人脸贴在水箱透明的箱壁旁,蓝金色的眼睛冷冷地看着它们。
松鼠呆滞了片刻,然后和翠鸟一块儿叫喊起来:“啊啊啊啊啊,水鬼啊!”
海妖公主不悦地皱起眉,道:“闭嘴。”
松鼠、翠鸟:“啊啊啊啊啊,她还会说话啊啊啊!”
“刚才我就在看着你们,真是吵死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这个声音有些熟悉。
松鼠僵硬地回头,果然看到了熟人的身影:“阿、阿道夫?”
灰袍的大盗贼撩开一点挡在眼前的兜帽,仔细看了两眼:“哟,玛希,你以前不是雄鹰吗,怎么变成松鼠了?”
他蹲下||身来,用手指戳了戳松鼠的小脑袋:“还挺可爱的。”
松鼠的小爪子挥啊挥的,要打开他的手:“走开走开,德鲁伊的变形术本来就可以更替形态的!不要干扰我做事。”
阿道夫:“你要做啥?”
松鼠小爪子一握:“我要解救马戏团里的狮子。”
阿道夫:“狮子?你是说它吗?”
一片阴影投下来,异常雄壮魁伟的狮子站在它面前,低下头,铜铃大小的眼睛打量它片刻,然后慢慢抬起了爪子——
松鼠:“……啊啊啊啊啊狮皇凯撒!为什么是狮皇凯撒?!”
它抱着翠鸟快哭出来了:“为什么同为大仲裁狂热的追随者你却连凯撒都认不出来?!”
翠鸟被它勒得直翻白眼:“我没见过她嘛!你先别计较这个了,我们快被它拍死啦啊啊啊!”
松鼠:“啊啊啊住手住手!是同盟!我们不是大贤士的人!住手啊!阿道夫你个混蛋别看热闹了,快拉住它!!!”
*:引自《理想国》。凯发卢斯对苏格拉底说:“我听到其中一个人特别跑去问诗人索福克勒斯:‘你服侍阿佛洛狄忒的情形怎样了?’”,这里以服侍爱神指代性||生活。
这个说法过于浪漫,以至于我都把书中的智慧忘得差不多了,却还记得这个隐喻。(字里行间透露着完蛋的气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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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无法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