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初刻,城门开放,灿灿带着车队回来,她进城的时候,叶骁刚醒,正躺在沈令腿上,在说李广的事。
昨天一回来,沈令就派了人去芦苇荡那边仔细搜寻,在附近找到了另外两具随从打扮的尸体。
叶骁说,这人可绝不简单。我才不信他是个白玉京书生来列古勒买药呢。
沈令想起他之前说的,耿虎所言阿衮河匪首是个文弱书生的事,沉吟片刻,“把他看紧就是了,他现在伤这么重,也不怕他跑了。”
“我跟你说啊,他身上的伤啊,嘿,不比上次栈道追杀我的杀手差,这种地方这种身手的刺客,追杀一个书生?图啥?”
沈令忽然沉默片刻,“我一直想问,为什么……滇南栈道那次被刺杀,殿下也瞒下了?”
“……”叶骁一双深灰色的眸子看了他一会儿,才慢慢地道:“栈道那次,查不出来什么还好,真查出来,我要怎么办呢?”
与他所想的……一样。
滇南栈道此事,知情的王都内不过蓬莱君、楚国王姬、叶横波与黛容这几人。知道他行踪的,再多一个绛刺史。
就这么几个人,真要查幕后黑手,要查到谁头上呢?
叶骁看他一眼,说,嗨,除了黛容那玩意儿,我姐、阿父还是横波,想要我的命,跟我说一声,我给他们。
说完这句,叶骁极少见地拧了拧眉,拍了一下膝盖,飞快转换话题,蹦出句不相干的话:“我早就觉得李广这人名字忒大,就算是个假名吧,也得出事儿,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果然,啧啧啧……”
听了这句,沈令心中一动,此时正好灿灿进来,向两人点了点头,径直朝叶骁过去。
灿灿跟他是异性兄弟情,从不避讳,两人额头相抵,叶骁腕上漆黑镯子转了转,却比往日的转动艰涩得多,“嗯,我知道了。你替我盯着李广。”然后他抱怨一句,“我怎么觉得到这边来了之后‘昆山碎’用起来这般吃力?”
灿灿耸肩,一脸老娘怎么知道的表情,走的时候顺便顺走银盘里一只秋梨。
沈令每次看他俩这样都觉得颇为神奇,看灿灿走了,他才道:“哎,可惜司马不能说话。”
“啊?”叶骁看他,“灿灿能说话啊。”
“……”沈令惊悚地看他,叶骁一脸“我没和你说过?”的表情。
“她修闭口一念。这种法门是断绝一念,时间越长,积蓄的力量就越强。”
沈令知道这种习武法门,但他真没想过世间还真有人修习。
叶骁笑道,她是为了我。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叶骁出生的一年后,灿家也诞下了一个女婴,她出生那晚星河浩瀚,如天江夜涌,就得了星汉这个名字,她是整个灿家唯一与叶骁年龄仿佛的孩子,就此和叶骁放在一块儿抚养,准备做他的死卫。
他俩两小无猜,白天一处学,晚上一处睡,就这么长大,然后七岁那年,她的父亲告诉他,灿灿,你做不得三皇子的死卫了。
她瞪大眼睛,惶急地问父亲为什么,男人只看着她,摸摸她的头。
——她根骨不佳,无法修习很多灿家祖传的法门,她做不得一个合格的死卫。
灿灿的父亲准备上书,请更换三皇子叶骁的死卫,而灿灿不哭不闹,比同龄人还要娇小些的女孩深吸一口气,跪倒在蓬莱君——彼时蓬莱君还不是蓬莱君,他是名门元家的族长、塑月的大理寺卿、白玉京的十二祭酒之一——面前,道,请元大人助我,我只想一辈子,保护阿骁。
蓬莱君血红色的眸子深深看她,她不为所动,笔直回看。
她在蓬莱君面前跪了整整一日,最后体力不支,倒在地上的时候,没有人扶她,也没有人管她,她昏了一阵,爬起来,继续端端正正地跪坐在那里——即便她的对面已经没有人了。
没有人知道一个七岁的孩子是怎样和蓬莱君这样一个人达成协议的,叶骁只知道,当她一瘸一拐从蓬莱君府里离开的时候,她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灿灿修习闭口一念,功力大增,当她修习二十年后,闭口一念所积累的力量,会在她开口的刹那爆发。
“然后……她就会死。只要她开口。无论说什么,都会死。”叶骁轻声说。
他永远记得,那个小女孩开心地跟他比划,无声地告诉他,阿骁,我可以保护你啦——即便代价是她再也不能说话。
灿灿依旧是他的死卫,像个影子一样,跟在他身旁。
“我啊,非常非常的爱她,灿灿也非常非常的爱我。”
沈令看着他深灰色,仿佛雨前天空一般的眸子,轻轻点了点头,“嗯。”
叶骁伸手,越过炕桌,轻轻捏了捏他的耳垂,“但是那和我对你不一样。”
沈令望着他,漆黑的眼睛清润而信任,他再度点头,“嗯。”
叶骁也捡了个秋梨,吃完伸个懒腰,拍拍手,“走了!去看看李广,搞完他我就去审犯人!”
李广昨天夜里醒了一下,现在刚醒,喝了药,勉强吃了点东西,躺在炕上,一双清冷眸子半开半阖,似在想些什么。
叶骁走进去,推开外间窗户,清风缓来,李广微微侧头,便看到叶骁踏着满室婆娑晨光,徐徐走进。
他披着头发,流泉一般漆黑的长发边缘被早晨淡色的阳光渡了层菲薄的金,俊美眉目间敷了一层水纱一般的树影,那双深灰色的眸子像是水墨画里一痕水波,深浅浓淡,信笔而成。
李广勉力问了声好,便垂眸不语,叶骁对他一笑,咬着根象牙素簪,随意把流水一般的无法别在头上,挽好头发洗了手,才在李广身旁坐下,轻轻把他扶起来,伸手要给他换药。
在他碰到李广衣襟的一瞬间,青年浑身僵直,叶骁停住,也不说话,一双眼睛看他,李广微微地抖,然后闭了眼,轻轻搭上他的手,叶骁慢慢的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揭开他身上的绷带。
他怀里这青年像是不知道疼一样,苍白面孔没有任何表情,他就是浑身僵硬,额上的汗落在他肩头,也一声未有。
李广伤得不轻,入骨的伤口有五处,全在胸口后背,道道都是冲着要人命去的。叶骁给他换好药,又盯着他喝完药汤,握着他细痩腕子诊脉,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李师这条性命算是保住了。”
李广没看他,无力地按着胸口喘了两声,叶骁小心翼翼扶着他靠在软垫上,给他倒了盏蜂蜜银耳汤,柔声问道,“李师,这是怎么了?就倒在城外了?能和我说说么?”
李广瞥他一眼,调转视线,说自己识人不明,被匪类所骗罢了。
他二十六那天,还在四处求购药材,遇到一个行商说有大批药材正要来,他怕被人抢先,就携了定金出城去验货,哪知对方是强盗,抢劫财物不说,还要害命,他三个随从拼死保护,他才逃了出来,但伤重不支,倒在野外,若不是被救,怕现在已经被野狗啃干净了。
他这么说的时候带着股奇怪的淡漠,像是他自己的生死和他无关一样,叶骁看着他没说话,他顿了顿,声音略微低了一些,“只是有件事,想要麻烦杨公子和邑宰。”
“李师请说。”
“我那三个随从,我不能把他们活着带回去,至少也要让他们尸骨还乡。烦请两位,帮我寻回他们尸骨。”
语罢,他起身要向叶骁行礼,却被他一把按住,只说,这是职责中事。
说完,叶骁从旁边桌上取了小盘过来,里头放着火折丝囊荷包小刀一类零碎,说是昨天他身上的东西。李广看了看,叶骁问可是少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李广沉默了一下,摇摇头,道,什么都没少。
看他满头冷汗,双目微阖,一副疲惫已极的样子,叶骁把他轻轻放躺,就关门离开。
听到门咔嗒一声关上,李广睁开眼,看着叶骁离开的方向,看了一会儿,重新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