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巨大的西洋蒸汽渡轮停靠在码头,这艘船只名为“蔷薇号”,载着不列尼的使臣汉诺森公爵。
这不是第一只横跨重洋来到夏国的船只了,夏人造出的瓷器、丝绸和茶叶远销域外,数十年来商税几乎撑起了帝国大半的财政运转,若没有远洋商贸,便没有京都之中醉生梦死的王公贵胄。与此同时大量的白银也随着商贸源源不断的流入夏人手中,给整个夏国都造成了巨大的影响。
这十余年来,陆陆续续有海外的国度来到夏,与夏人结盟。这些国度不是夏国周边的那些臣邦,不属于过去朝贡体系的一环,要如何对待他们至今仍有不少争议,但无论如何,他们既然带着诚意来了,总归是要好好接待的。
这些海外的来客到达夏国的第一站,往往都是帝国最南端的大港,广州。
重明十一年时,何七娘的父亲已是南方第一大港广州府的知府,这日他穿着朱红的官服,领着广州府一众官吏,在码头边摆好了盛大的阵仗,以待远洋使臣。
夏人排外是出了名的。在夏人心目中所有的异邦人都是蛮夷,不管来自哪里。这些年西洋与远东之间的商贸频繁,却也改不了夏人骨子里对异种人的警惕。但夏国又号称礼仪之邦,再加上这些年通过商贸获得了银钱无数,对待西洋人一方面仍是鄙夷,但另一方面却又渐渐的重视了起来。背地里官他们叫金毛夷人、明面上倒是要规规矩矩的叫上一句友邦。
何七娘站在人群之中,人们看着船上的不列尼人一个个的走下来,都是满眼好奇。何七娘如今也正在好奇。
她是知府的女儿,在这样一个时刻只专注的看着远洋的来客,懒得给自己那被众星捧月显得无比气派的父亲半个眼神。
她像是在期待什么,虽然她也不知道她在期待从那艘船上看见什么。
忽然,她瞟到了一个小小的少年。他的身形比起普遍高大的洋人来说要矮小许多,隔着人山人海她也瞧不清他的面容,可是这一刻,她无端的感到心脏一阵刺痛。
她有预感,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可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呢?她怎么也想不起来。
海风拂过,少年按住了金发上的礼帽,抬起了头,像是往何七娘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一刻隔得极远的这两个人仿佛视线交汇。但很快,他低头跟着身旁的人一起,在夏国官僚的指引下坐上了轿辇。于是何七娘又看不到他了。
她不再理会心中那份不好的预感,转身继续去为曾氏寻找大夫。
广州城那样大,她孤身走入人海之中,好像被吞没了一般。
她不知道在她身后有一道目光正注视着她,带着久别重逢的喜悦与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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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城内没有医生能够治曾氏的病。
他们在听何七娘叙述完其母的病状之后,无一不是露出了惊惶的神色。
其中有个大夫告诉她,曾氏的病症,和十年前的她一模一样。
那日她最终没能找到适合医治曾氏的人,只能就这样回去。可还没等她回到往日她与曾氏一同待着的小院,便出来几个婆子拦住了她。
“大夫人有请。”为首的婆子倨傲的说道。
在这个时代,女人出门抛头露面已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却仍有部分自诩“名门”的人家抱守着过去的规矩以此彰显他们的矜贵。何家既然是官宦之家,破规矩多倒也并不让人意外。
何七娘摇头,她现在心情很不好,走了一天,很累,想睡觉。
凭借着何家大夫人身份在府中跋扈惯了的婆子们愣住,她们没想到竟真有人敢如此直截了当的不给她们脸面。
几个婆子大怒,伸手就去拖拽何七娘,“这可由不得你!”然而奇怪的是,任她们怎么拖拽,何七娘都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如同磐石一般。
但即便是被这样粗鲁的拉扯着,何七娘也不生气,她茫然而又安静的注视着她们,不明白这些人为何就是不肯让她去睡觉。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人有人走来的脚步声。何七娘踮起脚张望,看见芍药花丛的另一端,何府那位素来不近人情的管事,正一脸谄媚的为一名少年引路。
那少年不是夏人,金色长发,素白肌肤,可容貌仔细一看却又与西洋人有些许不同——何七娘其实也并没有与西洋人打过交道,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如此笃定。他的面容轮廓柔和,眼睛是一种浅淡的蓝色,像是泉流一般,干干净净。阳光斜照在他的脸上,他白皙的肌肤剔透得就像是玉。
这人看着眼熟,她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
是不久前的渡口么?
不,似乎是更久远的时候。
“你是谁?”从来不爱开口说话的何七娘第一次主动开口去问一个陌生人问题。
管事吓了一跳,“无礼!”他对着几个婆子道:“你们几个怎么在这?还不将七姑娘带下去?成何体统!这是老爷的贵宾,汉诺森使臣的侄子、不列尼的小爵爷,可别冲撞了。”
几个婆子又动手去拽何七娘。
洋人少年疑惑的扭头看向了管事。
他大概是不会夏人的语言,他身后站着的翻译用不列尼语同他说了些什么。
他开口低声吩咐了几句。于是翻译紧跟着说道:“伯爵大人希望你们能够住手,如此粗鲁的对待一名女性,在不列尼是不可容忍的事情。”
何家管事心中不耐烦,这是何家的家事,洋人没有资格插手。但表面上他还是客客气气的朝少年一笑,“老爷还在等您,请——”
少年却绕开他,径直朝着何七娘走了过来。
这一刻时光仿佛变慢拉长,周遭的一切都失去色彩,何七娘愣愣的睁大眼睛,看着他一步步的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