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七娘还有一个秘密。
她能够看见鬼魅。
这个世界有阴便有阳,有被上苍眷顾作为万物灵长的人类,也有藏在阴暗之地不被世道所容的山精鬼怪。
何七娘抬头张望窗外,偶尔能够看见食人的罗刹鸟在天穹盘旋,夜里若听见远处敲锣打鼓的喧闹,那便是嫁女的狐妖,山中老树之下埋着累累尸骨,他们会在阴气最重的时候从树根下爬出,化作美貌的佳人。
她对这个见怪不怪,也不想主动招惹。
除此之外,她还能看见死后的人。
她见过送葬队伍后跟着面色青白的老人,见过墓地徘徊者不甘的女子——这些统统都不再是阳世的活人,而是人死去之后留下的执念。
何家也有人是死人。
何七娘有个弟弟,是何家大夫人所生,金尊玉贵的嫡子。
他出生在何七娘七岁的时候,自小体弱多病,却是大夫人盼了好些年才盼来的儿子。如今他已经虚岁十四岁,身体依旧不好,大夫人成日里张罗着想为儿子寻一门好亲事冲喜,但何七娘见过这个弟弟,看得出这孩子已经是个活死人了。
这何家还真是有趣,女儿“死而复生”,儿子“半死不活”。
也许是和亡者打交道次数太多的缘故,何家大夫人身上有常带着死气,何家老爷也是。她仔细的观察过,小半个何家可以说都笼罩在一片阴森之中。
仅凭一具活尸是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的——她没有恢复记忆,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但就是无端的清楚这一点,仿佛她是个天生的巫觋。
她藏着不少的秘密,何家的其他人也是。
她无心探知什么,自从有了意识之后,她便一直处于近乎无欲无求的状态。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曾氏待她很好,曾氏希望她能够好好活着,那么她便如曾氏所期待的那样活着就好了。
她没有想到的是,曾氏倒下的居然这么快。
夏国重明十一年,曾氏病重。她这些年过得一直极其辛苦,因为女儿的事情过度操劳也是正常的事情。
最开始她的病情并不十分严重,只是普通的风寒。但不知为什么,短短几天之内这病情便急剧恶化。
母女两人栖身的小院安静且荒凉,这个季节只有春时的枯叶静静的随风落下。洒扫的婆子都畏惧靠近这里,生怕沾染了不祥的晦气。
何七娘最初茫然了一阵,然后才想起她该试着去救这个女人。
被曾氏一直保护在小院里的她头一次推开门走了出去,顶着路过仆役惊惧的目光,首先走到了何家大夫人居住的庭院。
何家大夫人彼时正忙着试戴南洋来的珠宝,她穿着织金妆花锻裁成的袄裙,裙藏着麻杆编成的裙撑,将百褶裙撑得如同一朵盛开的大花。长发在抹了发油之后显得格外乌黑,输成了扁扁的发髻之后,又戴上了一个高耸如山峦一般的假髻,各色的宝石堆在她的脖颈和手腕上,在能将人形象清楚照映出来的镜子中,她看见了何七娘一步步走来的身影,吓了一跳。
“你来做什么!”头上装点着各色宝石的假髻还未固定好,她转身时不得不略显狼狈的将其扶住。
何七娘沉默的站了一会,吐出一个词,“病了。”
曾姨娘病了。
这消息何大夫人当然知道。但她并不在意。她拿起桌上的胭脂在脸颊晕染,如今的世道,最时兴这样浓艳的妆容。
透过镜子,她看见她的庶女在片刻之后离开。等到那个阴沉沉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内后,她长长的舒了口气,背后早已是冷汗涔涔。
*
何七娘从大夫人那里离开后,没有耽误事金,又转而去了书房,去找曾氏那个所谓的“丈夫”、她的“父亲”求助。
下人说,何家老爷并不在书房。
去哪了?
自然是为公事烦劳。
这几天就要有大事发生了。下人们说着,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七姑娘若想救姨娘,那可得等等了。”他们偷偷的笑,想看她沮丧悲伤的模样。
可是她压根连这样的情绪波动都没有。
没有人为她去给曾氏去请大夫,那她自己去好了——怀着这样的想法,她毫无心理负担的走出了何家大门。
端午才过去不久,位于帝国南方的港口城市燥热非常。这种燥热既有客观原因,也有主观因素。盛阳之下的风懒懒散散漫不经心,走在风中的人却一个比一个焦急。作为夏国最大的商贸之城,这里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汇集在这里,为金钱、名利奔走操劳。
成千上万人的说话声、脚步声钻入耳中,让她一瞬间以为自己是处在蜂巢之中。
过去她很少走出何家,不是因为礼教纲常的束缚,纯粹是她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她厌恶热闹,本能的排斥人群,甚至不喜欢白天。
她将自己藏身在港口密集的人群之中,目光却控制不住的四处流连。
她看见了许多新奇的事物,也看到了各种各样的人。这个世界不是她熟悉的,她站在人声嘈杂之处,感觉到了格格不入。
街上倒也不是没有女人,如今的世道,与百年前理学盛行时不同。女子穿着宽大的裙招摇过市,顶着沉重华丽的假髻,用艳丽的颜色描画眉眼。虽有不少儒生对此痛心疾首,打呼世风日下,却也无可奈何。
这里是夏国南方最大的海港。远东最大的国家是“夏”,古老而又威严的帝国,如同巨兽一般。
大航海时代开始之后,西方陆陆续续的有传教士和探险家踏上东方的土地,曾经被欧罗巴大陆上的人们视作神秘之域的远东已经不再那么神秘,各式各样与远东有关的游记常年畅销。
只可惜夏国的历史很长,长到没有哪一个欧罗巴的国家能与之相提并论,悠长的历史赋予夏国人格外的傲慢,他们不喜欢西方来的客人,轻蔑的将他们拒之门外。
好在一代代传教士和商人的努力终究还是有回报的,夏国陆陆续续的打开了沿海数十个港口城市准许贸易,偶尔有夏国的皇帝也会将异种的传教士召至都城,询问他们与天文、地理、火器有关的知识——
夏国自明宗皇帝以来,允许沿海一线港口与洋人互贸,之后便有不少异国人涌入了滨海行省。前往东方的路程遥远,海洋意味着危险,即便大航海时代已经开启了好几百年,人类也依然没有驯服海洋。可大胆的人们也将从东方收获他们应得的报酬,比如说丝绸、茶叶和细腻有如少女肌肤的瓷器。
洋人运来的不少东西,夏人并不缺,但近些年来他们的东西越发精巧,倒是在市面上渐渐流传开了。
夏国如今的皇帝是一个年仅十七的少年,他是夏国太.祖皇帝的第六世孙,在他登基的时候,宫廷里发生了一场动乱——具体是怎样的动乱,帝国南方行省的寻常百姓也不清楚。总之动乱平息后登上皇位的是个才六岁的孩子,长公主将他抱上了皇位,自此之后临朝听政。
抚育陛下有功的宁熙长公主是出了名的喜欢洋人物件,为投其所好,商禁解除了不少,关税几番更改,夏国与西洋贸易越发频繁。
她还见到了不少高鼻深目的洋人,市面上也有许多精巧的洋人玩意在售卖。那报时无比精准的钟表、会自己唱歌的八音盒,都让她觉得有意思极了。
尖锐的响声从远处传来,她踮起脚尖眺望,看见了滚滚浓烟。
蒸汽机应用不过是这几年的事,却已有大胆的人将其装载到了船只上。吐着蒸汽的船只穿过漫漫大洋所需要的时间是过去依赖季风与洋流时的二分之一。她提起裙角——这是她下意识的动作,随着人潮一起,挤上了渡口看热闹。人很多,那些穿着长衫儒生、裹着方巾的商贾、拖曳着宽大裙摆的女子以及相貌奇异的洋人都围在港口便。
来的是艘气派的渡轮,那船只高的像山,有人说,这是西洋不列尼国的使船。
不列尼是什么国家?西洋是什么样子?这些问题她都不知道。
这近百年的时间里,不断有夏国的船只远赴重洋,也常有异域的旅人踏上夏国的土地。渐渐的夏人也知道了中原之外的模样。但大部分人也仅仅只是知道个大概而已。
何七娘隐约觉得自己对西洋应该是很熟悉的,就好像她从前曾经去过那里似的。只是她现在是那么都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