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所占的比例要远远超过陆地,陆地上既然能够诞生人类,海洋中为什么不能有与人类一样具有高智慧的生物呢?”欧罗在沙发上坐下——为他们这些西洋人备下的驿馆外部构造是典型的中式庭院,可内里的却是西式的家具,“汉诺森,你的见识还是太少了,乘着船多来几次环球航行,也许你能见到许许多多的海怪。”
那但愿我这辈子都不要遇上它们——汉诺森在心里默默的说道。
“您难道见过很多海怪吗?”汉诺森用小心翼翼的语气询问道。
欧罗看起来最多不超过十六七岁,但有时候他说话的方式深沉得如同历经沧桑的老人。汉诺森在人前装作是他的叔父,当在私底下,比如说此时此刻,会不自觉的戴上几分讨好和崇敬。
“不算特别多。”欧罗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沙发角落,“地球四大洋都有独特的生物分布,人类所能了解到的恐怕不足千分之一。我曾经在北极也见过人鱼,说实话它们远比夏国附近的鲛人要凶悍。但它们不像鲛人一样能够纺纱,流出来的眼泪也不会变成珍珠。”
“鲛人还能纺纱?珍珠?”汉诺森下意识的露出了贪婪的神情。
欧罗比了个手势,示意汉诺森不要打断他,“北极那边的人鱼肤色和发色都很浅,体格较大,呃,皮下脂肪也相对较厚,捕获了它们之后可以练出足足大半桶的油脂。靠近赤道的鲛人和靠近赤道的人类一样,肤色发色都更深一些,也许是因为海水温暖食物充足的缘故,它们的性格也相对温顺。”
汉诺森打了个寒噤,不敢想象自己那晚遇到的怪物居然能够用“温顺”这个词来形容。
“大西洋最中央处有一支人鱼被称为‘鲨鲛’,个个都有锋利的獠牙,论凶残他们才是一等一的。”
“据说爱琴海一带出没着‘塞壬’,它们能用歌声迷惑旅人,还能够变成飞鸟。不过我并没有亲眼见过它们,这是真是假我并不清楚。也有传言说,它们已经死绝了。”
欧罗用一种闲适的口吻说着世界各地各种各样的怪谈,如果现在同汉诺森说话的是任何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汉诺森都会毫不犹豫的将那人从自己的房间里请出去,并且怀疑对方是在说谎。可他不敢质疑欧罗,这个少年的眼神是空的,透着见惯世事的倦漠。
“您的见识广博。”听欧罗说了许多之后,汉诺森半是夸张半是真挚的感慨。
欧罗嗤笑了一声,懒洋洋的瞥了他一眼,眼神冰冷的,颇有些不善。
他一向是这样喜怒无常,可能前一秒还笑着,有一秒就翻脸。
不过这一次他倒并没有莫名其妙的发怒,躺在沙发中轻轻说:“活得时间久了,见到的东西当然也就多了。曾经我还去过不列尼,见到过你的太祖母,参加过她的婚礼。”
尽管早就猜到欧罗的年纪比外貌要大许多,但听见他说出这句话,汉诺森还是不犹的感到一阵激动,马上忘记了对他的恐惧,又凑过去询问自己太祖母婚礼的细节。
“啊?好奇?嗯……你的太祖母玛丽王后的确如画像上那样漂亮,但在我的眼里还算不上是美人。至于你的太祖父?我没有仔细看。婚礼当天他还在和女官偷.情,玛丽也还有好几个情人就在现场。他们之间的婚礼的确盛大,不过那是为了宣扬不列尼王室的威严,和爱情无关……你好像有些幻灭?那我说点你爱听的吧,那个时代的婚纱很好看。”
“我要是娶了一个东方的女人,婚礼会是什么样子?”汉诺森忽然说起了这个。
欧罗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如果这一次和夏国人的协议能够谈妥,等到那位宁熙公主成为女皇的时候,我就能迎娶她的女儿。”汉诺森一脸兴奋。东西方通婚的例子不多,东方女人始终都是神秘而又充满诱惑的——尤其是出身高贵的东方女人。
欧罗毫不给情面的打破了他的幻想,“公主?他们最多嫁一个婢女给你。”
西方国家的王室普遍存在联姻,汉诺森听到这句话之后很是不敢相信。
“你不信吗?到时候可以看看。唔,安排一个侍女也许不大可能,但他们可能会找一个官员的女儿假冒成公主和你结婚。比如说这回广州府的主管官僚,听说他就有很多的女儿……”欧罗本来是怀着几分戏谑的意味想要调侃汉诺森,但说到这里时,他猛地想起了什么,“对,你要娶广州知府的女儿。”
汉诺森愣住,不明白他突然说出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现在,立刻,马上去写信,告诉广州知府——你要娶他的第七个女儿。”欧罗用白银手杖指着汉诺森的额头,银蓝色的眼睛阴森森的,似乎汉诺森只要敢说不,他就会把他沉进广州湾喂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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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七娘在为曾氏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了曾氏为女儿绣的嫁衣。
她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将要在什么时候出嫁,但早早准备总是没错的,在何七娘身形长成之后,她便备下了以她的财力能买到的最好的丝绸,剪裁、缝合、刺绣,一套嫁衣耗费了不知她多少个的功夫,从裙摆的凤凰到袖口的云纹都是她一针一线绣出,领口的珍珠是她一点一点镶上。这世上再没有哪个新娘的婚服能比这一身嫁衣更加精细,这凝结着一个母亲数千日夜的期盼。
何七娘看着这套衣裳发了很久的呆,最终将它从柜子里取出,铺开一寸寸的仔细看过之后,又整整齐齐的叠好放在了曾氏的尸首边——这样看起来,就像是做女儿的在陪着母亲一同安睡。
接着她推开门,走出了这间她住了十年的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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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家大夫人这时候正在自己的住房内向身边的丫鬟婆子训话。
身为当家主母,她一天之中需要操劳的事情很多,忙都忙不过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她显得特别心不在焉。
“夫人可是挂心小少爷?”管家婆子笑道:“小少爷不过是去外祖家住几天罢了,夫人不必如此担心。”
“是啊,不必担心。”大夫人僵硬的笑了笑。
就在今日清晨,当何知府前脚迈出自家府邸去往官署的时候,大夫人便将自己的孩子送上了一艘蒸汽驱动的快船。
名义上是小少爷身体不好,去住在新安县的外祖家休养身体。
大部分人都无法理解何夫人眼下的焦虑,在他们看来,小少爷不过是去距广州城不远的新安县而已,何夫人这样提心吊胆,未免溺爱孩子太过。
只有少部分人才知道,何小少爷所乘坐的那艘船,根本不是去往新安方向。
“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何夫人双掌合十,虔诚祷告。
自从她得到那个游方女巫的秘方在中年生下儿子之后,她便开始信奉各种鬼神。人哪,总以为神能拯救一切、宽赦一切,哪怕自己十恶不赦。
十年前她用庶女的性命换来了儿子的生机,当时她有愧疚过,但并不后悔。这世上哪个做母亲的不向着自己的孩子?七娘要怪,就怪自己命不好吧。
当年她亲眼看着被吸走了所有精气的何七娘被封进棺木,心里暗暗说,这世上若真有报应冲着她来便是,她也不过是个希望自己孩子活下来的可怜母亲而已。
然而当她看见何七娘死而复生的时候,她却又被吓得险些疯掉。
不是说何七娘已经死了么?那么后来回来的人是谁?
这十年来她一直战战兢兢,生怕遭到报复。
就在昨日,有小厮哭着过来告诉她,说少爷被七姑娘打死了。
她当时就两眼一黑,心想报应果然来了。可是没多久她的孩子却又摇摇晃晃的走回来了,问他发生了什么他也不说,就看着自己的母亲阴测测的笑,叫人发慌。
苦苦思索一夜之后,何夫人决定将儿子再一次送到十年前她见到“妈祖”的那个地方,希望妈祖娘娘能够救救他。
在沿海百姓的传说中,妈祖是保佑海路的女神,照理来说管不到她儿子头上。但做母亲的有时候偏偏不爱讲道理,只要能让自己的孩子好,她就一定要孤注一掷的去试。
“夫人。”就在何夫人凝神祷告的时候,侍女走了进来,“七姑娘来了。”
何夫人慌得手一抖,念珠掉在了地上,“她来做什么!”
“我来找你报仇。”十年来很少开口将话的何七娘这样回答她,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用力推开了被紧闭着的房门,走到了这个嫡母面前。
“七娘死了、曾氏也死了。”她在被吓得瘫软在地的何夫人面前蹲下,“我想了想,你也得死。”
“你、你是谁……”何夫人哆哆嗦嗦的问。现在她面前的人有着何七娘的面孔,却无疑是来寻仇的恶鬼。
“我……”女子沉思了一会,“我本来想不起我的名字的,可现在我记起来了。我不是何七娘,我替她活了十年。为她完成心愿之后,我就要用我自己的名字走在这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