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夫人在酒楼给时家留了一间包厢,是往日里座无虚席的时候也不会预定出去的VIP专属。
包厢在三楼尽头,拉开卷边落地窗帘是一扇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二墙面的四角窗格,能清晰的看见窗外矗立着的几颗春雪海棠。
那树长势极好,枝条向四周伸展开,晚秋淡薄的光线被摇曳着的树叶分割成无数碎片,透过那扇四角窗格挤进,在地上投下大小不一的光点。
海棠开花季也早,即使春寒料峭,那抹翠绿叶里包裹着的熙熙攘攘的白仍随风摇散一片花雨,像它的名字,似春天的最后一场雪。
只是时瑜好久没有看过那场“雪”,她的假期总是和京城的春天错开,上一次,似乎还是她休学在家照顾妈妈那年。
时瑜拖着脸盯着窗外凋零的枯叶,恍惚觉得有些没缘由的惆怅。
推门声伴随着细高跟踩在地板上的啪嗒声将女孩飘远的思绪拉回包间,有人压低了嗓音拖腔带调:“少爷小姐,想吃点什么?”
时瑜头都不用回就知道是她的好友。
那姑娘,昨天还跟她挤在一个沙发里一边分享炸鸡一边看了一部两个小时时长,结果又无聊又没意思的烂尾电影。
睡觉前还不忘痛骂男主半小时。
今天就穿着干净利落的职业装,踩着小高跟有模有样被簇拥在人群中间巡察。
时瑜拉开身旁的雕花木椅,笑道:“小宋老板,忙完了吗?”
不用再端着架子的宋一茉走过去坐下,整个身子都懒洋洋地镶在椅子里:“哎呦今天真的要忙死了。”
她愁眉苦脸的望着天花板:“我恨上班啊啊啊啊!一旦染上资本主义班味感觉世界都要崩塌了……”
时瑜给好友倒了杯热水推了过去:“你妈妈什么时候回来?之前店里的张经理呢?”
宋一茉仰着头一口气全灌进嘴里,终于缓了过来,她道:“张经理回家休产假了,这几天估计都要我来店里偶尔看看。”
彼此说话的空隙,服务员端着白瓷盘井然有序的走进来,菜肴陆续端上了桌,一瞬间香气四溢,丝丝缕缕缠绕着飘了满屋。
吃到快收场的时候,时屿安出去抽烟,少了人的包厢陷入几分安静祥和,宋一茉拉着好友说起了悄悄话。
她眸光转了又转,似乎在纠结要怎么组织语言,开口时有些小心翼翼:“小鱼,我今天看见你前男友跟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人在一起。”
她以为好友会惊讶,会难过,甚至是生气,宋一茉料想了无数种可能,她连怎么安慰她的话都想好了。
结果时瑜只是轻飘飘地夹了一筷子菜,声音也轻飘飘的:“我知道,我看见了。”
“啊?”
被好友的反应打了个猝不及防,宋一茉嘴边的话都卡在了嗓子里,她愣了愣,迟疑道:“你不……不伤心或者生气吗?”
闻言,时瑜反而笑了:“我为什么要生气啊。”
“我和许怀洲已经分手那么久了,他和谁相处是他的自由。”
女孩声音轻软,抬起的睫羽里那抹潋滟的琥珀色平静地毫无波澜,好似真的不在意似的。
她想了会,格外认真的又补了句:“而且,我觉得他俩站一块真的挺配的。”
宋一茉忍不住要给好友这种宽宏大量的心态竖一个大拇指。
作为行动派,她从来不做语言上的巨人。
她啧啧两声赞叹:“小鱼,能如此祝福前任的,你是这个。”
“我就不行了,我是这个。”
那贴着施华洛世奇水晶钻美甲的细白手指直直倒了下来,有一种恨不得要把前任大卸八块的气势,宋一茉愤愤道:“如果我那个渣男前任找了个那么漂亮的现任,那我一定要整理八百张PDF控诉他的恶劣品质,叫那个女生快跑。”
宋一茉谈了两段恋爱都不太顺利,第一个男生人品好长得帅但是妈宝男,没主见,分了,第二个男生长得也帅但是朝三暮四,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忘不掉前女友,分了,还不忘给予他两个超级响的巴掌。
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往事,一些不太好的回忆涌上心头,那姑娘跟泄了气的气球一样一下子就焉巴了。
她叹了口气,突然觉得有些感伤春秋:“小鱼,其实我还挺羡慕你的。”
“想想你前男友对你真的很好,虽然你们已经分手了。”
“唉,”宋一茉又叹了口气,“我现在真的觉得好像世界上所有男人都那样,连结局也都那样。”
时瑜听着好友的碎碎念,像是有什么东西一下一下敲在她的心脏,她心跳咚咚,握着红檀木竹筷的那只手忽然僵住了。
情绪像幽深的潮水般翻滚着涌出,好像有一双手猛地把她推进那连空气都散着霉菌的灰蒙蒙的陈年旧事里。
她仿佛又回到那个潮湿,闷热,又叫人讨厌的那年夏天。
宋宋说的很对,许怀洲对她,确实很好。
饶是以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偶尔还会心血来潮给自己煮一碗方便面,后来他们住在一起,她连厨房都不再进过。
他厨艺很好,她被他惯得嘴巴都挑剔。
他在览厅前的簌簌冷风里站了四个小时等她,他背着她在铺陈的月色下深一脚浅一脚的走。
他们在烟花烂漫的跨年夜下拥吻,在蓝调时分的沙滩篝火许愿。
她闭着眼对着月亮许了好长好长一个愿望清单,然后问他:“许怀洲许怀洲,我们以后会分开吗?”
他身上的白衬衫被风吹得微鼓,像飞鸟,许怀洲伸手将女孩贴在脸庞的发拢到耳后,那盈着深蓝月色的眸如墨般浓黑,看向她时格外专注,连眸光都缱绻:“不会的,小鱼。”
“这是你的愿望吗?”
“是。”
深邃眸底温柔下来,声音转低转轻,“这也是我向你许下的诺言。”
她那时候格外幼稚的想,如果离开许怀洲,这个世界上她应该再也遇不见像他那样毫无保留得对自己好的人了。
可惜一语成谶。
后来的时间里时瑜偶尔会思考,是不是因为国外的神明不渡国人,所以她的愿望一个也没有实现。
她觉得这个假设很搞笑,只是笑着笑着,眼眶却模糊了。
扪心自问,她看见许怀洲和陈律师站在一起时真的不难过吗?
这几年她好像说了很多谎话,到最后时瑜连自己都要分不清了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
对她来说,反正最后的结局都一个样。
时瑜看见那条湍急的河流,雾气弥漫,她陷入其中,感知到冰冷刺骨的河水漫过她的眼睫,她连跨过去的勇气都没有。
她轻轻地,缓慢地,又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时瑜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垂着的视线终于从溅在桌布上的那一点油渍离开。
女孩撩起的睫尖扬起又落下,那点麻木被不动声色的隔绝在那副姣好的面容后。
她夹了一块好友爱吃的排骨,也算是变相得堵住她喋喋不休的嘴:“小宋老板,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没拿在手里的钞票靠谱。”
宋一茉总算安静了,她咬着排骨有些口齿不清的点头:“你说得对,小鱼,我还是老老实实帮我妈看店好了。”
“不过,你说你们俩分开那么久,重逢后又那么频繁的偶遇,不会是老天的一种暗示吧?”
时瑜没忍住抬起指尖戳了戳好友白皙的额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拧眉看她:“宋一茉,少看点你手机里的那些狗血小说。”
她想也没想,随口就扯了句:“要是下次再遇见许怀洲,我就去张买彩票。”
结果,就在时瑜说完大话的第二天,窗明几净的公司大楼,西装革履的男人伸手挡住电梯。
他的视线望过来,眸光相接,温声笑道:“时小姐,不进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