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上烟归,池南雪尽。岭洲的春天不似江南,此时雪意渐消,春意尚浅。枝头鸟惊春啼鸣,盎然一片。
三里街弥漫着淡淡的茶香,在巷尾处有一家古色古香的茶馆,心生悠然。
但是在茶馆的二楼,有一间与之格格不入的厢房。它在二楼拐角处,不大引人注意,破烂不堪的门窗上贴着一张泛黄的宣纸,印着歪歪扭扭的字。
——命理、风水、相面、算卦不算命、测吉凶(辟邪)
此时,身穿正红暗花锦袍的少年愤怒撕下宣纸,一脚踹开破旧的房门,木头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这一脚,直接把门扇踢碎了。
“进来,给本少爷砸了这间破屋子!”
他朝后面的人群大喊道:“剩下的人全城搜捕那个死骗子林鸾微,算计人竟然算计到本少爷头上了,我一定要把他的舌头给割掉!”似乎感觉到不够解气,于是又补了一句,“哼,抓到后先把他的双手双脚剁掉,看他往哪里跑!”
紧接着一群拿着斧头、棍棒的家仆涌了进来,乌泱泱的人群仿佛要踏碎这二楼的地板。楼下品茶的茶客看见头顶上的房梁岌岌可危,下一秒恍若就要坠落,动静之大似要将这茶楼掀翻。
茶馆老板抖着身子,颤颤巍巍道:“徐少,那神棍三日前就跑路了……就连租我这厢房的银两都没给。徐少行行好,小的们还要做生意,饶我们一马罢。”
下一刻,他的领口被人揪住,徐陵轻轻一抬,竟然让老板的双脚离地。
他双眼猩红,怒气程度可见一斑,徐陵道:“要是再让我知道你租给臭神棍厢房,我会让你永远无法在岭洲城做生意。”
“是是是!小的明白!”
而被徐陵大骂神棍的林鸾微,此刻就躲在这间厢房的暗室中,将一切尽收于耳。
她双手合十,定定坐在蒲团上,沉静如水。然而不出一会儿,她合十的双手便开始飞速上下挥动,嘴角止不住颤抖,她喃喃道:“祖师爷在上,师父在上,弟子一生行善积德,未曾冒犯。但是今日真的忍不住了。”
黑暗中,烛火微燃,倒映着她白净清秀的脸,她薄唇轻启,无声吐出三个字——
王八蛋!
秽语一出,林鸾微捂住自己的嘴,不受控制地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罪过罪过,徐家那厮真的太狂妄了,这是想要弟子的命呀!师父说过,我不出气气死的就是自己,有些人就是欠骂欠打,我们可以成全他。”
种下什么因,便会结什么果。这一切还要溯源至半个月前,她给一名女客算了一卦。
算的是感情。
彼时她的厢房还没有被砸,虽然有些破烂,但往来者络绎不绝,当天最后一位客人是名女子。那女人头上戴着金丝八宝珠髻,穿着缕金大红洋缎棉裙,一看就是个富贵人家!
于是她鸡贼的多要了些银两。
“大,大师……我心仪他!可是他明明早已许了我终生,为何又要与表妹定亲呢?呜呜呜,我恨啊!我该怎么办?我与他,还有可能么?”
女人放声抽泣,泪眼涟涟看向阖目卜卦的清秀少年。他穿着陈旧的道袍,经年累月的痕迹被冲洗到褶皱发白,裤脚仅挽了一边,右脚布鞋还破了一个洞。细看他的脸,很小,不施粉黛,偏生皮肤还透着浅浅的粉。
在女人自言自语抱怨的片刻,少年左手在身上摸索了一阵,然后掏出了一块皱巴巴的手帕递给她拭泪,上面竟然还残留着食物的污渍,女人嫌弃地瞥了一眼,硬生生把泪憋了回去。
干这一行这么穷酸的么?
左耳听音,右耳听心。
一卦已落。
一双未经世俗污糟污染过的纯净双眸随之睁开,盈着温润内敛的光,少年“啧”了一声,蹙眉道:“可是他并不爱你啊,离开他吧。”
女人身体一僵,呆滞道:“……怎么可能?”
“坎卦指水,水深难测,水流危险。沟渠、忧愁、心病、多灾多难,涉困境。在感情中这是一段变化、冷漠且矛盾的关系。他是不是经常不问缘由就弃你而去?”
女人点头应道:“是。”
“七天里他有三天同你浓情蜜意,剩下四天冷淡无话,独留你去猜?”
“是。”
“他是不是经常会送你贵重的礼物,嘴上说不求你回报。实际上却想通过其他形式向你索取?”
女人脸一红,慢慢点了下头,“大师,就是牵牵手……”
“他是不是非常招小娘子喜欢,你患得患失,所以你们总会吵架?”
想到男人身边那些“红颜知己”,女人不禁鼻头一酸,无声掩泪。
“这就对喽!他对你只不过是一时兴起,感情骗子罢了。他对很多个小娘子都如此。”小少年义正言辞道,“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克你,尤其财运!爱情可以没有,财不能丢!姑娘你听我说,离开他,别回头。守住财日后有你幸福的时候!”
林鸾微再次给她指了条明路,“我瞧崇言堂的教书先生就不错,相貌、品行样样都好,最重要的是……他思慕你许久,且是正缘。前些天他是不是向你表明了心意?你回家后仔细斟酌斟酌再下决定,到底是拒绝还是接受。”
他克她,这就必定是无解的题。
尤其是财运,挡了发财路的人,对于一个酒楼少东家来说,最为致命。
于是这位永盛街邀月楼的少东家秦思曼,和徐家二少徐陵彻底斩断情丝,转而去寻了崇言堂的教书先生高玄,他儒雅温柔,学识渊博,是比徐家纨绔好上百倍的姻亲,二人相处不过七日,便把婚事提上日程了。
铺垫的前戏尚未有回报,对他温柔似水的女子突然冷面相待,落差之大,徐陵怎能甘心?
经多方打听才得知,秦思曼偷偷找了一位大师算卦,再深入调查又发现,前几位突然与他割断情缘的小娘子,皆缘自林鸾微的“一卦十两,从未失手”。
这才有了如今的惨状。
林鸾微摇头感叹道:“自作孽,不可活。”
等了约莫一个时辰,外面彻底安静下来,林鸾微才慢吞吞地从暗室里出来。屋内一片狼藉,连她放置在窗前的盆栽都不放过,连根带土拔出,枯萎的花瓣躺在泥土之上了无生气。
林鸾微咬牙切齿道:“徐陵你个小心眼!”
“哎呦喂我的小祖宗,哦不,大师!您可算出来啦,我遵守承诺,有关您的,我一个字儿都没说。”
刚结识林鸾微时,老板并不信什么算卦、风水,也不同意把二楼的厢房租给她做这门生意。直到林鸾微帮他使茶馆扭亏为盈,生意日渐蒸蒸日上,这才松口。
不出三个月的时间,茶馆直接成了三里街最红的一家店,老板赚得盆满钵满自会把林鸾微当成吉祥物对待,可现如今,林鸾微和徐陵成了死对头,他也再不敢继续藏人了。
“鄙人这小茶馆现在容不下您这尊大佛啦,您也看到了,若是徐少知道我私藏你,还不得把我逐出岭洲城呀?大师你一身本事,无论到哪儿都是顺风顺水,大吉大利,可我们没了茶馆就……”
茶馆老板愈说愈凄惨,“停停停!”林鸾微及时堵住老板的嘴,无奈转身进入暗室里拿出深蓝色的布袋,里面装着些废铜烂铁,她将包袱背在身上,徒留一个潇洒背影给老板,“知晓您的困难,我这就准备走嘞,不给您添麻烦。”
迈出门槛的一刹那,老板下定决心似的猛跺一脚,颤声让她等一等,他将挂在腰间的钱袋摘下来,塞到林鸾微手中,偏头躲开她的视线,“这是我夫人此月给的银两,现在赠与你,希望大师生意兴隆,福德满身。”
林鸾微掂量了一下钱袋的重量,不轻,看来有不少。
小少年笑眯眯看向他,“老板,我掐指一算,你这家店呀,定会成为岭洲城最红的茶馆。”
……
为了提防徐陵的人手在正门守着,老板让林鸾微从侧门偷溜,沿着侧门那条狭窄的长巷走,可以直抵永盛街邀月楼。
只是走着走着,林鸾微感觉到右眼皮一跳……
不祥之兆跃上心头。
身后一阵疾风,携带着零碎的脚步声。
那些人的位置不近不远,把握合理的距离。因为侧门这条长巷里住的皆是岭洲城的达官显贵,看来是徐陵交代他们莫要引起异动,快到街边再对她动手。
林鸾微伫足,闭眼感受风向与方位。
侧后方、十五尺,西南顺风。
果不其然,她猛地回头抬眸,看见几个带着罩面的人正目不转睛盯着她。
“来真的?”
快、跑、吧!
她在山上呆了十七年,跟着师父习卜算,拳术,医术,每日晨起还要与师兄师姐一同爬山锻炼,累积的苦累这才换得如今敏捷的身手。
林鸾微想,怕不是师父早就预知到,她会有被人追逃的一天,所以提前磨练她,好用来逃跑?
徐陵那些盯梢的人也不是吃素的,只见他们三步并两步地跑跳,与她间隔的距离愈来愈短,“妈的!这臭神棍真能跑。”身后有一人喘着粗气,暗暗骂道,林鸾微右耳微动,嘴角一弯,又提了提速度。
就要到巷口了!就要躲过被卸掉四肢割掉舌头的惨剧了。
“嘶!”凌厉的破空声转瞬即逝,转眼间飞刀就刺在林鸾微的肩膀上,她痛得低叫一声,差两步就到巷口了,却没想到那伙人突然用阴的。
眼见那些人幸灾乐祸,准备将她一举拿下时,猝不及防间,一辆马车映入眼帘。
车门被打开透风,仅用帘纱浅做遮挡,隐约可以瞧见里面有一抹低头看书的身影。
不管了!
林鸾微横冲直撞,足下一点,管他三七二十一,径直朝着车门冲,在车夫警惕又异样的眼神中像一条泥鳅一样滑溜溜地钻进了马车。
马车不受控制地震了震,“砰”的一声,她的头不小心磕到了谁的膝盖。
是谁?
林鸾微双眼冒着金星,眼前的身影分身成了好几个模糊的影子,她嘴上胡乱说着对不起,却不是面朝男子的方向,而是对着他的脚。
有人轻咳一声。
林鸾微缓了缓,脑袋里嗡嗡的声音迟迟散去,愕然看见一双脚。她愣愣抬头,迎面撞入黑如深潭的眸中,眼底一片冰寒。
男人身上披着一件亚青色外袍,唇红齿白,美皙如玉,顾盼烨然,当是奇绝形貌。
他安静淡然地看着她,手中的书卷却下意识化作利器,杀意敛在纤长的乌睫之下,林鸾微感受到了来自上座者的压迫感,忙不迭地蜷缩身子,举起双手比作投降状,弱弱道:“这位公子,你听我解释……”
巷口已至,热闹异常。
说书人的品谈在耳畔回荡,“书接上回。那云衔山,是岭洲的仙山。传说半衔老人不老不死,曾任国师辅佐过三代帝王。十七年前,他归隐山林,收一弟子继承衣钵。那位弟子无人知其姓名,无人晓其样貌,但却有通天之术。凡拜山者皆得所愿……”
有小孩儿惊呼:“这么灵吗?”
随着马车渐行渐远,说书人的声音也愈发飘渺,“灵呀……按照年头,他也该下山历练了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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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误闯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