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台今又雪 第5章 温香入怀浓（1）

【04】

一室寂寂，唯闻朔风凛冽之哀声。

看清男子的脸容之后，许蔚兮先是惊愕万分，后又释怀了。

她在长庆宫住了已一个月了，也暗中打探了不少小道消息。

譬如这晋王裴照郢，生母是今上的周贵嫔。

大梁帝妃位分只设九级，无从品。

贵嫔为正四品，上边只还有正一品皇贵妃，正二品贵妃，正三品妃位，按理说，贵嫔位分，已是很高了。

据说，周贵嫔容色倾城，曾宠冠后宫一时，比之今日的韩贵妃还更盛，一入宫就封了正七品昭仪，而同期入宫的秀女，无一例外都封最末等的美人。

第二年，周贵嫔有孕，从正七品昭仪位晋了正四品贵嫔，如此越级晋封，想必当年，今上宠极，周氏当真是一枝独秀。

只可惜好景不长，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诞下皇子后，周贵嫔本是要封为贵妃的，不过当时皇后和皇太后都极力劝阻，皇帝这才降为封妃，连封号都拟好了，封毓妃。

皇帝名讳裴豫，按理说该要避讳皇帝名讳同音字，但皇帝执意如此，旁人也不好再劝。

封妃前夕，周贵嫔却忽而被今上下旨幽禁宫中不得出，至于原因，至今无人知晓。

有人猜测，说今上不再宠幸周贵嫔，因其红杏出墙。

周贵嫔在入宫前已有了婚约，但其父为了仕途，果断毁了婚约，并将周氏送入宫中进献给皇帝。

那郎君后来高中进士入朝为官，步步高升，传言是周贵嫔拜托其父亲暗中提携，二人后来便暗通款曲……

还有人传，传晋王不是皇帝血脉。

不过这些都只是传闻。

周贵嫔的宫殿也曾是宫中最华美的所在之一，连宫中花园也是最美的，若不是触怒龙颜，想必今日，皇贵妃之位已唾手可得，或者，封后也难说，因就在周贵嫔病逝后的第二年，皇后也跟着薨逝了。

周贵嫔的传闻至今还是宫内隐秘，无人知晓当年真相，但有一件事是可以明晰的，譬如晋王不受宠的原因。

除去他母妃是废妃外，还有一层，君王多疑，恐怕对于晋王身世，也有一层疑虑。

大梁皇子弱冠之年封王，但也有例外。

譬如皇太子立为储君前，十岁就封汉王了，其生母是杨皇后。

嫡皇子，自然贵重些，但韩贵妃之子六岁就封了韩王，母凭子贵，子亦凭母贵，可见韩贵妃受宠程度。

而晋王，是所有皇子中封王最晚的一位。

他二十二岁才封晋王，如今他二十有三，也就是说，他才刚封王一年而已，且是皇帝去岁改元立储大赦天下跟着一并封的王，若非如此，恐怕这位晋王，依旧不得宠，依旧无爵，连自己的府邸也不会有。

起初她还有些同情晋王的，如今她想，自己是傻子，是笨蛋，是泥菩萨，都自身难保了，还有心思同情一个亲王，晋王就算真是个瘸子，也好歹还是皇帝的儿子，这辈子不出意外的话，锦衣玉食一生，他有什么可同情的？

思及此，许蔚兮怨气横生，她自入宫后从不与人结怨，一直缩在这闹鬼的潇湘殿里幽居，生怕做了出头鸟儿，可是晋王，一个七尺男儿……哦，他该有八尺，一个八尺男儿，竟然擅闯她的香闺，这也就算了，他还威胁她，还要轻薄她，禽兽!

思量完，许蔚兮盯着跟前的晋王陷入一阵沉默。

晋王同样一语不发。

他的一只手背尚在滴血，浑身衣物也都是湿透的，应该刚从那条河里泡过一遍。

“额……晋王殿下，你这是做什么？要是做刺客，你也该蒙面才行，让我看清你的样貌，这是很危险的一件事。要不，下次夜行宫中还是戴个面具吧？你放心，我不会把你夜闯我香闺一事说出去的，我不说，你好我好大家好，我还要做太子妃，你莫害我。”

“……”

她点了灯，一回头，发现晋王的额角一根青筋似乎在突突直跳。他似乎不太耐烦。

“上官云璇，很吵，闭嘴。”

“……”

许蔚兮已经习惯自己现在的名姓了，所以也没做出太大的反应，只举着烛台走向晋王，照了照他的脸容。

啧啧，晋王还是俊美。

就是人品不怎么样，装瘸，可见其心理阴暗，还想轻薄她，大概率跟齐王一样，还是个变态。

她内心蛐蛐了会儿晋王，转身去拉开抽屉，找出几张棉花和一瓶药膏来，递给他，说：“晋王殿下，你要不要擦点药？”

她表示友好，说不定变态也有恻隐之心。

晋王接过那瓶药随意一瞥，冷淡的眉目，又扔回去，她接着。

“不必，本王马上就走。”

“……哦。慢走不……唔。”

她话没说完，晋王又逼近她，捂住她的口鼻。她慌张地瞪着他，他只侧耳，锐利如狼鹰般的眼睛看向紧闭的门扉。

仔细听，有脚步声。

须臾，脚步声才消隐在暗夜中，只余呼呼的朔风不停吹着。

捂住她口鼻的手终是松开。手刚扯走，她便大口大口呼吸着，不忘瞪了晋王几回。

晋王二话不说，大步走向她的床榻，掀开被褥。

她一怔，以为他要轻薄她，拔腿就跑，晋王一指稍弹，射了枚暗器在她身上。

她只觉膝盖处一疼，走不动了，她被点了穴道。

此刻她转着身背对他，根本看不清背后的人打算如何如何。

“晋王殿下，你别……”

裴照郢只抬手在她肩上一劈，她晕了过去。

***

潇湘殿中有一通往宫外的密道，而开启的机关，就在她的床榻下。

这是宫内隐秘。裴照郢也是无意间发现。

潇湘殿已有十年无人入住，因闹鬼，且住进这潇湘殿的女子，无一例外都是不得善终。

看来，淑皇贵妃似乎并不想让此女做太子妃。

他暗中出入宫中，走的就是这条暗道。

淑皇贵妃安排此女住在潇湘殿，也算无意间坏了他的事儿。

裴照郢将晕过去的许蔚兮横抱了走向一张榻前，放她在榻上后，正要转身从暗道离去，可一丝冷风自窗台缝隙灌入，十分冷。

他微一顿身，瞥见地上一张白狐皮，便扯了白狐皮随手搭在了许蔚兮身上，这才匆匆开启机关，自暗道离去。

他扮做一侍卫顺利出了丹凤门。

丹凤门外不远的街道上，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已久候多时。

马车前头，晋王的贴身护卫江安正屏息以待，听闻动静，手中的寒刀出鞘，晋王抬手一挡。

江安看清来人，忙自马车上跳下，单膝跪地拱手道：“江安僭越，望主子赎罪。”

“无碍，起来。”

江安不过十七八的年岁，刚毅清俊的面容还未彻底长开，一对浓眉下，黑色的眼睛十分锐利，警觉处，甚至对方连刀还为出，他已用手中寒刀抹断了对方脖子。

亏得晋王自小习武，身手上乘，否则，刚才已是他刀下亡魂。

回到晋王府，江安便将一封还未启封的密信呈上。

裴照郢命侍从皆退，封了门窗，才将信纸展开放在火光处烤炽。

白纸上，黑色字迹这才隐隐可见，不过这还不是信上真正内容，自然，就算被人截获，也不会泄密。

江安见晋王眉头紧皱，犹豫片刻后才道：“殿下，何不杀了上官云璇？若不杀，难保她泄密，这潇湘殿的隐秘……”

晋王只将信纸付之一炬。

“暗道一事未曾泄密，不必取她性命。”

“可……”

门外有谁扣了扣门。

江安去开门。

来人一袭碧青色衣裙，披一件红狐狸皮毛的大氅，大氅上已满是风雪。

江安恭敬地呼了声“碧姑娘”后忙退下了。

晋王接过女子的大氅替她抖了抖上边的风雪，又握了她一手，蹙眉：“手这样冷。”

“再过些时日开了春就不冷了。君辞，我明日就入宫了，日后想见恐怕多有不便，所以，今夜才冒险来见你……抱歉，是我唐突了，明知你心中只有姐姐，我还如此作贱自己。”

君辞是裴照郢的表字。

裴照郢眉头一皱，看着她：“何必自轻。我与她，不过幼时青梅，她十岁那年去了江南别院养着，这么些年过去，怕是连我姓甚名谁都不记得了。我与她，并非你想的那般情义。何况若说青梅之谊，你与我，何尝不是？”

“总是不一样的，阿璇姐姐自小就容色倾城，才情俱佳，虽是养女，可父亲母亲疼她，多过我这个姨娘所生的庶女……君辞，那日选秀，阿璇姐姐当真和你形同陌路吗？你当真不再想她了？”

裴照郢负手而立，眉眼间一派冷戾之色。

“她如今已被父皇指婚给太子，与我，自然再无瓜葛。”

女子怔然许久，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待了一盏茶功夫便披上斗篷走了。

临走前，裴照郢唤来江安，吩咐：“好生护送她回尚书府，不可有半点差池。”

她走到门边，一怔，戴上斗篷的帽子，巴掌大的脸蛋儿有些戚戚然。

“殿下勿忧，此次进宫，我定当竭力护阿璇姐姐周全，定不会令她如云珠姐姐那般死于非命。”

裴照郢：“上官云碧，别多事，你只需护你自身周全。”

二人有些剑拔弩张，一旁江安只好偷偷叹气。

这二人，又闹别扭了。

***

宫中也是要过年的。

这日大雪初霁，长庆宫内宫人忙前忙后，只为淑皇贵妃一句话。

想来皇帝今年除夕夜，要在长庆宫陪淑皇贵妃。

不过有人欢喜有人愁。

潇湘殿位于长庆宫最偏僻所在，说是宫中的犄角旮旯也不为过，那些热闹也就同潇湘殿没什么联系。

清早，许蔚兮得知今日除夕，便派宫人去打探这宫中有什么好事情，没准她也能沾沾喜气呢。

没多久朱若和紫茗欢天喜地回来了。

紫茗说：“姑娘快换身衣裳，今夜除夕，陛下在昭鸾殿设宴，宴请群臣及其家眷，后宫妃嫔，各位公主郡主也是要去的，您是准太子妃，自然也是要去的。”

“是吗是吗？”许蔚兮眼前一亮，从榻上掀开被子跳下去，连鞋袜都没穿，“淑皇贵妃那里有什么示下吗？万一她不准我去……”

紫茗忙去取了鞋袜来替许蔚兮穿上，一边说：“淑皇贵妃身边的大宫女素桃姑姑今早派人传话了的，只是姑娘还睡着不知道，今夜姑娘自然也要去的，皇贵妃已派人送了给您穿的新衣来了，还有一件白狐皮的大氅呢，这白狐皮可是最贵重的，低品级的妃嫔都没有呢。”

“……紫茗，我忽然有种鸠占鹊巢的罪恶感。”

紫茗眨眨眼：“什么罪恶感？您是准太子妃，有什么不能穿的!”

朱若也说：“就是就是!姑娘以后就是太子妃了，自然金贵着!”

“……”

主仆三人叽叽喳喳说着话呢，殿外进来几个宫人。

为首的女官一袭碧色裙衫，容貌在宫女中甚是出挑，令人眼前一亮，看这服侍规制，该是位品阶较高的女官。

许蔚兮正盯着那位碧衣女官看，女官也看向她，走了来，行过礼，才悠悠笑说：“阿璇姐姐是不记得三妹了吗？我是碧儿啊。”

“……”

许蔚兮这才想起来。

齐王已将太师府一干人等命她熟记于心了。

她走过去握住上官云碧的手，也笑道：“原是三妹妹，多年未见，是我记性不好，三妹妹同我年岁相仿，你我才差三个月，不必如此多礼。”

“只差三个月你也是我姐姐。还未恭喜过阿姐，恭喜阿姐，日后阿姐与太子完婚，记得要提携妹妹。”

“我听父亲说，三妹妹也入选了，那日未曾被指婚哪位王爷吗？”

“嗯。我才疏学浅，不似姐姐这般才情容貌，未能得殿下们青睐也是难免。如今我在韩贵妃娘娘宫中任六品司记，阿姐若有何事吩咐妹妹，可派人去贵妃娘娘的长熙宫传话便是。”

许蔚兮握住上官云碧的手，温声说：“好妹妹，你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