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三月,山寺桃花盛开,晨雾氤氲,引得游人驻足。
不过这样的美景沈颜无暇观赏,她匆匆带着侍女云檀往山下而去。
刚才沈家来了信,称她父亲病重,让她尽快归家。
女孩走的急,鬓边已有薄汗,脸也红扑扑的。行至山角,就看到了了沈家的马车,马车旁还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沈颜脚下步伐更快了几分,急匆匆的问“忠伯,爹爹他到底怎么样了?”
“老爷前日酒醉,不小心从二楼栽下,我走时人还未醒”
此话一出,年逾六十的老管家就看到女孩盈盈的双眼蒙上了一层水雾,泪珠夺眶而出。
“小姐莫哭,我走时郎中已在极力救治,或许等我们回去老爷已经醒来了”
女孩点了点头,又抹了抹眼睛,上了马车
一路上,沈颜虽未再哭泣,但紧蹙的细眉难掩愁容。
小姐可真是个善良的人啊,檀云有些愤愤不平的想着。如果她有个坐拥数万家产却把自己女儿丢进庵里受苦的爹,她是绝不会为这个爹流一滴眼泪的。
小姐待她极好,檀云想了想,确切的说小姐对所有人都很好。她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样,善良又慈悲。
她是十岁那年被忠伯买来伺候沈颜的,她以为小姐会像话本里描述的那样,住在深宅大院,穿着绫罗绸缎,每日吟诗绘画。
没想到在灵化山的水陆庵里,她第一次见到了小姐。
那女孩和她一般年纪,穿着靛蓝色粗布长袍,若不是蓄着一头青丝,她还以那是个清秀的小尼姑。
震惊之余,她有些害怕,她是卖身为婢了,可没想要做姑子呀。
忠伯看出了她的犹豫,告诉她沈家小姐是在庵里清修的,再加上忠伯给的月例银子比一个管事妈妈的还要多,她才留了下来。
山上的日子无拘无束,在小姐身边她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小姐待她比她的家人还要好,檀云也就心甘情愿的跟着她家小姐留着山上了。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檀云掀开帘子“忠伯,怎么不走了?”
老人将马鞭在手上缠了几圈“我们在这里休整一下,扶小姐下来吧”
忠伯将马车停靠在一个茶棚旁,檀云眼尖,刚下车就看到不远处有家点心铺子,她在山上久了,倒是挺馋这一口的。
“小姐,那边有卖果子的,我去买些吧,咱们路上饿了可以垫垫。”
“快去快回,莫走远。”
檀云点点头,接了钱乐颠颠的就跑了。
忠伯去栓马了,沈颜本打算在茶棚门口静静等他回来,一转头却看到一男孩捂着额头跑进了茶棚旁边的巷子,不一会又有四五个男孩手里拿着石头、棍棒也跟了进去。
沈颜一进巷子,果然看到大槐树下那群男孩正围着第一个跑进去的男孩拳打脚踢,男孩丝毫没有反抗的动作,双手抱头,紧紧蜷成一团。
“快住手,别打了”
听到有人说话,男孩们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不过是个和他们年纪差不多的姑娘。为首的男孩甩了甩棍子上的血,怒气冲冲的瞪着沈颜“这狗崽子捅了我弟弟一刀,你少管闲事,不然就连你一起打!”
“我已让下人喊了衙役过来”
男孩们互相看看,似乎不太相信女孩的话。
沈颜又往前走了一步“你们现在跑还来得及。”
看着女孩一副平静坦然的样子,为首之思忖一番后狠狠的踹了一脚地上的男孩。
“你等着,下次再收拾你”说罢,一群人转身跑远。
男孩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沈颜走近了一些才看清楚。他不过**岁的样子,身形瘦小枯干,脸色苍白,乌黑的大眼睛正恶狠狠的望着她。
他穿着一件破烂的袍子,因为已经太小了而显得四肢修长,**在袖子外的双臂,满是红肿乌青。裤子上打满了补丁,右腿有一道划痕正在流血。
沈颜掏出手绢,蹲了下来,就听见男孩凶狠的开口“我要把他们都杀了”
她的手刚伸过去,那男孩竟低下头去,一手抓住她的胳膊,狠狠的咬上了她的左手。
男孩劲很大,沈颜吃痛,用力抽回胳膊,纤细的手指被咬的很深,血流如注。
男孩撑起身子,依然恶狠狠的看着她。
沈颜站起来,用手绢将伤口处裹住,因一只手不好操作,她缠了半天才勉强缠好。
“我不会碰你了,你快些回家去吧,刚才我骗人的,衙役不会来。”
男孩看着沈颜平静的目光,有些诧异。
“呜呜呜,哥哥你怎么了”
巷子里一扇柴门打开,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一边哭一边跑了过来扑进了男孩怀里。
和男孩一样,衣不蔽体,瘦的皮包骨肉。
男孩抱着妹妹轻声哄着,和刚才对着沈颜的凶狠的样子截然不同“囡囡不哭,哥哥刚才不小心摔倒了。”
他没有再理会身后这个奇怪的女孩,起身抱着妹妹一瘸一拐的进了柴门。
沈颜站在原地,透过门缝,还能看到那对兄妹和一座几乎算不得房子的房子。
“囡囡怎么出来了,哥哥不是让你在家关好门不要出来吗”
“呜呜呜,囡囡饿了,囡囡找不到哥哥”
男孩紧紧搂着妹妹,他今天出门什么吃的也没带回来。
“囡囡再睡一会,等你下次醒了,哥哥一定给你带肉包子回来”
可这世道,偷抢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了,他的许诺很可能只是一句空话。
男孩坐在檐下,将妹妹抱在膝上,一只手轻轻的在背上拍着,嘴里轻声的哄着。
小姑娘嗦着一只手的大拇指,指甲盖已经被嗦的翘起,露出一些软肉,眼睫上还闪着泪花,在哥哥的哄睡声中慢慢睡去。
男孩动作小心的起身,将妹妹抱回房中放在席上,轻轻关好屋门,才悄悄的走了出来。
院子地上一个白色的东西吸引了他的视线,他有些迟疑的将那东西捡了起来。
那是一个绣着月桂也散发着月桂香气的钱袋,装着几锭散碎银子。
他急忙冲向门口,柴门打开,巷子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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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颜出了巷子就看见忠伯和檀云在茶棚门口张望着,应是在寻她,她连忙小跑过去。
忠伯看见了她,也走了过来“小姐去哪了”
“马车坐的久了,就在附近走了走”
檀云不依不饶“小姐还让我莫走远,属您走的最远了,让我和忠伯好找”
沈颜笑了笑,挽着檀云进了茶棚。
三人休息了一会,用了晚饭又连忙上路了。
沈颜在马车上睡得不怎么安稳,她既担心父亲的情况,也担心忠伯年纪大了连夜赶路身体受不住,索性起来和忠伯一起坐在前室。
“忠伯,您休息一会我来赶车吧。这条路您接送我那么多次,也识得一些的。”
“小姐,我是练武之人,这点路程不算什么。当年和老爷去蜀国定丝绸,那硬是一口气撑着连走了七天七夜呢。这还早着呢,依我看倒是您该回去再睡一会的”
沈颜靠在车壁上,抱着腿,下巴抵着膝盖“我睡不着,忠伯要不您再给我讲讲您和爹爹的故事吧”
老人拿出水壶仰头喝了口水“行,那就给小姐讲讲”
沈家的生意遍布燕蜀南三国,丝绸、瓷器、珠宝、香料等均有涉猎,沈忠就挑着那些有趣儿的事情讲。
沈颜也听的认真,偶尔发问一两句。
一老一少这么聊着,时间也过的快了起来。
黎明破晓时刻,马车驶进了扬州城内,顺着北门外大街,马车一路疾驰,拐过广陵路,进了沈家巷,沈家祖宅就坐落于此。
沈家宅子建的气势恢宏,朱红色的大门,门口蹲着两座石狮,坐东朝西,七进五门楼,共有大小房屋一百余间,彰显着沈家扬州首富的地位。
马车刚到门口,门房的伙计就迎了出来“忠爷回来了!”
沈忠将缰绳交给伙计,檀云搀着沈颜下了车。
三人进门一路向后厅快步走着,刚过一个门楼,一个年轻的管事带着两个小厮也小跑着迎了过来“忠爷,老爷昨晚醒了”
“大夫怎么说”
“人既醒了就无大碍了,日后仔细将养着便是,只是万万不能再饮酒了,此番并非是老爷不小心,而是酒后中风”
“老爷精神如何?”
“刚服过药,现下应该还醒着”
说话间,众人已走到沈家老爷的益寿堂,沈忠命其他人在门口等候,和沈颜走了进去。
“老爷,我将小姐接回来了”
沈颜望着床上那道年迈佝偻着的身影,眼泪就已止不住了。
她上次见爹爹时,爹爹还没有这么多白发,一想到这回凶险,女孩哭着跪倒在床前,抱住了沈放的腰,嘴里不住的叫着“爹爹”
她很久没有这么肆意的哭过了,哭的好不伤心颇有些肝肠寸断的滋味。
沈放的左臂被竹板固定住,只好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女孩的头发“爹爹这次不过是断了条胳膊,颜颜就如此伤心,哪天爹爹要是走了,颜颜可怎么办。”
女孩一听哭的更厉害了,哽咽着连话都说不清“不...不要...不要爹爹走”
“阿忠,你先下去吧,我留小姐再说两句话”沈忠闻言当即退了出去。
“颜颜乖,不哭了,爹爹没事,你哭成这样爹爹还怎么和你说话”
“嗯,我...我不哭了”
沈放擦了擦女儿脸上的眼泪“这次回来,就在府上多住些日子好不好”
女孩点点头“听爹爹安排”
“你兄长近日也会回来,你小时候见过他的,还有印象吗?”
沈颜又摇摇头,兄长在她出生前就离了家,听说也只偶尔回来过几次。
后来娘亲去世,她就被送到了水陆庵,只有娘亲忌日那天才回沈府祭拜,这些年从未见过那位兄长。
“不记得了也不打紧,这次他回来,你见见他。颜颜是个乖孩子,你兄长也会喜欢你的”
女孩止住了哭泣,只是肩膀还一颤一颤的,“好”
“颜颜在山上过得好吗?”
女孩眨着盈盈双眼,沈放清楚的看到那双眸中自己的倒影。
“师父们待我极好,”
“给爹爹讲讲你在山上的事吧”
“平日里都和师父们一起诵经礼佛,也和檀云去后山上玩。”
“爹爹你不知道,春天的后山可漂亮啦,山上好多野花,我和檀云就在花丛里捉迷藏”
“我们还会带着点心渣去找小松鼠,开始他们可胆小了,总是躲着我们,后来也就不怕了。我们一去那儿就被围住了”
“偶尔还能遇到小鹿,不过它们不会接近我们的,远远的就跑开了”
女孩絮絮叨叨的讲着,沈放目不转睛的看着女孩那双杏眼,逐渐眼神逐渐飘忽,思绪也去了远方。
女孩察觉到了他在走神,嗫懦道“爹爹,颜颜是不是太多话,打扰爹爹休息了”
沈放收回思绪“爹爹喜欢听颜颜说话,只是爹爹确实有些累了,等下午爹爹睡醒了颜颜再过来陪爹爹说话好不好”
女孩乖巧的点点头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