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探幽录 第42章 相府疑云

相府疑云

“既然相府难入，”吴昭音凝视着苏彦清绘制的图样，若有所思道，“我们何不一察相府所出之物？”

苏彦清眼神陡然锐利——此念正合他意。他按下心中波澜，沉声道：“明日我便将此图送各门衙役，严加记认。同时派人盯紧相府所有出口，尤其是后巷角门。凡频繁出入、行迹可疑者，尤其是那些鲜在府中露面的生面孔，皆要留意。”“刘公子，”苏彦清转向刘凌风，“相府运出诸物，尤是……每日倾倒之弃秽，便劳你亲往详察。勿遗纤毫。”

刘凌风抱拳，朗声应道：“多谢大人出手！凌风谨记，大人放心！”

……

自此数日，罗网暗张。

相府后巷幽深，陈聘如墨融于墙角阴影，静观府邸的煊赫与森严。仆役进退有序，车马络绎不绝，一派繁盛景象。然，一丝异于常例的踪迹，很快被他捕捉。

每隔三五日，日头偏西之时，相府后角门必准时开启。自门内步出的，非是寻常仆役，而是一位形容枯槁的老者。其人面色木然，似覆着张僵硬人皮，粗衣蔽体，眼神空洞如古井——如佟慧娘所言，正是阖府上下只闻其名、难见其影的“哑叔”。

“哑叔”的出现，如同一个信号。几乎同一刻，一个操着浓重“西山腔”的精壮汉子便会从巷口阴影中快步迎上。此人一身粗布短打，与相府仆役的制式衣着截然不同，透着一股山野的利落和长途跋涉的风尘。两人之间，没有寒暄，甚至连眼神都吝于交换。

“哑叔”默默递出一个沉甸甸、毫不起眼的粗布钱袋。“西山腔”汉子接过，动作麻利地解开袋口，手指快速拨弄，清点着里面叮当作响的碎银和铜钱——而非便于携带的银票！确认无误后，汉子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旋即转身，步履如风，迅速消失在通往西城方向的街巷尽头。整个过程，快如鬼魅，寂静无声。

京郊荒僻，秽物堆积之所。虽值初春，腐秽之气却中人欲呕，蝇虫嗡嘤不绝。刘凌风以厚布裹手，屏息凝神，如淘金客般于污浊间细细拨寻。

额上汗珠涔涔，然天不负苦心！数日之后，几件绝非相府应有之“奇物”，被他慎之又慎地纳入皮囊：

数片靛蓝间赭石纹之毛料碎片，质地粗砺，斜织十字纹路异于常制，异域之风扑面……少许风干硬粒，坚若砾石……散逸一种奇特的苦涩异香。数根深色鬃毛，坚韧微曲，显然绝非寻常家畜之属。

“蒙古毛料？双峰驼的粪便和驼毛？”刘凌风心头剧震，这些发现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千层浪。他立刻意识到其重要性，顾不得一身污秽，揣好证物，翻身上马，朝着大理寺疾驰而去！

马蹄踏碎残阳，刘凌风疾驰入大理寺。当值衙役急禀：“少卿大人已在望月楼雅间久候。”

望月楼三楼尽头的包间里，苏彦清负手而立，望着远处巍峨的宫城轮廓，神情凝重。吴昭音安静地坐在一旁，指尖摩挲着茶杯边缘。

门扉轻启，刘凌风携着汗气与隐隐秽息闯入，不及寒暄便急道：“苏兄，有重大发现！”随即将证物囊置于案上。

苏彦清霍然转身，目光如电，扫过囊中碎缕、异粒与鬃毛。吴昭音亦趋前细察，秀眉微蹙。

“讲。”苏彦清沉声道。

刘凌风将发现过程和自己初步的判断快速道出：“……这些绝非相府之物！那毛料是蒙古特有工艺，粪便和驼毛，刘某我确认过，是双峰驼无疑！它们混在相府垃圾里被倾倒出来！”

就在这时，雅间门再次被推开，陈聘闪身而入，反手关紧门扉，走至苏彦清旁低声道：“大人，相府后角门果然有异动！”他将暗巷中所见——“哑叔”与“西山腔”汉子那数日一逢——事无巨细，分毫毕现地陈说了一遍。

“西山腔？碎银铜钱？”苏彦清眼神锐利如鹰隼，手指依次点过桌上的毛料碎片、驼粪颗粒、驼毛，最后定格在陈聘脸上，“每隔三五日，固定时间，固定地点，固定人物，固定行为——大额现金交付给特定地域口音的人……”

他踱步到窗边，猛地推开半扇窗户，初春的冷风灌入，吹动他的袍袖。他遥望着西城之外，那片层峦叠嶂的暗影——西山。

吴昭音缓步近窗，沉吟道：“相府怎可能蓄养绝域双峰驼呢？莫非……他们真的还在府里？”

苏彦清走到桌前，拿起一片靛蓝色的毛料碎片，指腹感受着那粗粝的纹理，仿佛能触摸到被囚禁者的绝望。“陈聘，给我死死咬住那个‘西山客’！我要知道他离了相府后，去何处采买，最终隐入西山何地！”随即转向刘凌风：“刘公子，秽所继续监视，细察有无新异，尤要留意……是否另有他类异物显现。”

“是！”陈聘和刘凌风齐声应命。

……

翌日，两个不起眼的“年轻男子”出现在相府后巷的阴影里。吴昭音身形本就纤细，束起长发，换上深色粗布短打，脸上抹了些灰，倒像个清秀的小厮。苏彦清则扮作她的兄长，一个沉默寡言的脚夫模样。他刻意落后半步，目光却如无形的网，时刻笼罩在她周围，警惕着任何风吹草动。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也流淌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每当人流涌动，苏彦清的手臂会下意识地抬起，虚虚护在吴昭音身侧，却又在她察觉前迅速放下。吴昭音专注于目标，偶尔回头对上他来不及收回的目光，那深邃眼眸中来不及掩饰的关切让她心头微微一跳，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泛起陌生的涟漪，她慌忙别开脸，只当是紧张所致。

终于，“哑叔”和“西山客”如约而至。那沉甸甸的钱袋交接，快如鬼魅。目标拿到钱，果然毫不停留，大步流星直奔西门。

两人混在出城的人流中，不远不近地缀着。出了城门，喧嚣渐远，官道延伸向西山脚下。风卷起尘土，吹拂着两人的衣袂。苏彦清的目光始终锁在前方那个精悍的背影上，而吴昭音则敏锐地观察着四周的地形和可能的追踪障碍。

“西山客”的目的地很明确——西门外十里，商旅必经的枢纽：长亭镇。

接下来几日，长亭镇的喧嚣集市成了他们的新据点。他们扮作采购山货的行商，在茶棚、货摊间游走，目光却如鹰隼般紧紧追随着那个“西山客”的采购轨迹。

几日下来，吴昭音的掩藏的账簿里便记下了西山客的所购之物：

成麻袋的粟米、黑豆、高粱，成筐的萝卜、干菜；粗粝的海盐块；大陶罐装的廉价酱料，色泽深褐；成捆的木炭和沉重的煤块，被搬上雇来的骡车以及偶尔的牵走一只活羊，或扛走半扇还滴着血的羊肉……

吴昭音目光如炬，思绪疾转。她压低声音，对身旁佯装挑选山蘑的苏彦清说：“瞧他的单目：量大，粗粝，耐储存。粟米黑豆能存数月，萝卜窖藏一冬，干菜更是经年不坏，粗盐酱料、木炭煤块更是经久耐用之物。”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集市上其他采购相府精细食材的车辆，“这与相府日常消耗的龙肝凤髓、时令鲜蔬，岂止云泥之别！这倒像是……”

“像是什么？”苏彦清饶有兴致地望着她。

“更像是在供养一个…一个远离市集、需要长期自足的据点！”

苏彦清微微颔首，眼中满是赞许。她分析的，正是他心中所想的印证。

两人正低语着，忽然那“西山腔”挤到干货铺旁边的肉摊前，粗声催促切肉。他腰间紧捂着一个脏布小包，动作透出莫名的紧张。吴小小目光微凝。

那人付钱时身体前倾掏铜钱，腰间布包边缘猛地一松！

吴小小锐利的目光穿透缝隙，只一瞥便瞧见了包内掠过一抹温润却刺目的白玉光泽！

布包瞬间被那人摁回怀中！他一把抄起羊肉，惊惶嘶吼：“可恶！磨蹭什么！”随即撞入小巷，踪影全无。

待那人远去，不待吴小小开口，苏明朗已紧盯着她：“看清了？可是那块玉？”

“像！玉上隐现一道弯钩般的锐弧，形似——”

“鹰喙？”

日落西山，两人在镇外一处僻静的高坡上稍作休整，俯瞰着通往西山深处的蜿蜒小路。“西山客”满载物资的骡车，早已消失在暮霭笼罩的山影里。

晚风带着凉意吹来，吴昭音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苏彦清解下自己外袍的罩衫，动作自然地披在她肩上。粗糙的布料带着他的体温，吴昭音微微一僵，耳根有些发热，低声道：“多谢大人。”

苏彦清唇边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何时……才能听你唤回旧日的称谓？”

“苏——兄？”吴昭音试探轻唤，尾音里带着一丝迟疑的清浅。

苏彦清心口微涩，面上却只噙着那抹浅笑，不语。暮色渐沉，他声音愈发低沉，如石坠深潭：“累么？”

“不累。”吴昭音摇头，将心头那点莫名波澜压下，凝神道，“大人，若那物件真是白玉鹰佩，那杜先生多半就关在西山之中吧。”

“恩。”苏明朗仰头喝了一口水壶的水，继续道：“相府规矩森严，守卫偷盗主人‘重犯’物品，一旦发现便是死罪！风险过甚。除非……” 他眼中闪烁着洞察的光芒，“除非杜先生跟其他使者一样都不在相府！府外的守卫虽也是严相的人，但天高皇帝远，管理相对松懈，守卫才敢起了贪念，偷藏玉佩并试图销赃！而相府垃圾里出现的蒙古毛料碎片，很可能就是当初擒拿□□时，双方激烈挣扎撕扯留下的！”

吴昭音踱步沉吟：“而且，据我所察，西山横亘百里，沟壑纵横，其间废弃矿洞、山寨、庙宇星罗棋布。若论藏匿，即便是诺大的相府，又纵有千般手段，何如这天然牢笼？稍加改造，便是绝地，外人绝难窥破。”

苏彦清目光落在吴昭音被晚霞镀上一层柔光的侧脸上，声音不自觉地又放柔了几分：“不仅如此，那西山虽偏僻，却靠近长亭镇，采购便宜，不易引人怀疑。”

晚风呜咽着掠过荒芜山坡，卷起落叶在渐沉的暮色里打旋。他们并肩立于高岗之上，如两尊沉默的石像，目光死死锁住那正吞噬最后一抹残阳的西山——巨大的轮廓正沉入浓墨，化作盘踞于大地边缘的巨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