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探幽录 第26章 诱蛇出洞

翌日，苏府苑中桃花正盛，秾华灼灼，缀于青玉栏杆畔。东风拂过，落英缤纷，暗香逐人。然这般秾丽景致，却难融苏应中眉间半分郁结。他独立九曲桥边，墨色锦袍绣着暗纹云鹤，广袖被风微扬，倒映在澄明池水中，恰似一帧凝住的水墨。

水面浮萍聚散无定，他望着波心碎月，神思又飘向昨日的望月楼。彼时暮色四合，张小姐面对轻佻的卢三公子，眸光骤冷如霜，素手翻处，打得那登徒子踉踉跄跄。那一刻的飒爽与凛然，恰似空谷幽兰遭风拂，于他心湖漾开层层涟漪。偏生...偏生她又是与表弟彦清相看之人。

“苏公子，怎么一人在此对着落花长吁短叹，“

清朗声线自后方传来，带着三分狡黠。苏应中回首，见来人着浅绿素袍，束玉冠，正是借住府中的表弟之友朱穆。这少年身形纤细，眉目俊秀，只是眼角眉梢总带着几分不属于男子的灵动。此刻他摇着泥金折扇走近，鞋尖踢落阶前一朵残红，笑道：“我方才在暖阁里看书，瞧着表哥在这廊下转了三十六个圈，鞋底都快磨平了。不知所谓何事? “

苏应中闻言，嘴角浮其一抹苦笑。

珠儿继续追问道：“莫不是害了相思病? “

苏应中一怔，负手的指节微蜷，故作轻松道：“小孩子家，休要妄议。”

“非是妄议，“珠儿倚着桥柱，折扇轻敲掌心，“莫非真有女子能令苏表哥如此牵肠挂怀? “见苏应中叹气不语，又道：“为何不向其直抒心意呢? “

苏应中环顾四周，轻声道：“我心属之人乃是弟弟彦清的相看之人。”

“诶~相看又如何？又不是婚约。更何况以彦清大哥的习性，恐怕很难……“ 话说一半，突然被苏彦清打断。

“很难什么? “只见苏彦清身着竹青色直裰，手中一卷《洗冤集录》，行至近前时合上书页，目含笑意。

珠儿立刻转身，拱手乖巧道：“苏大人来得正好，我正与表哥说张小姐的事呢。”

苏彦清目光掠过苏应中微蹙的眉峰，心中已然明了。他走上前，在石凳上坐下，缓声道：“张小姐才貌双全，然...弟弟志在推理断案，于儿女情长之事，素来疏淡。”他抬眸看向苏应中，眸光诚恳，“表哥若心有所属，何必为这一纸虚约自困？彦清明日便会去信张府，言明此事。”

苏应中愕然抬首，见表弟眼中并无半分芥蒂，反是鼓励之意，一时喉头微哽：“彦清，这...如何使得？更何况今晚便是你们的相看之期，如此朝令夕改，恐怕……“

“有何使不得? “珠儿忽然插言，“缘法天定，岂是旁人三言两语能定？表哥若真心倾慕，便当坦然而求。”

“正是！今夜苏府相看，我便寻个由头回避，你代我出去应付便是。”苏彦清拍拍苏应中的肩膀道。

“倒也不必躲。”珠儿眼珠灵动一转，莞尔道，“小弟有个主意。”随即凑近苏彦清耳语一番。苏彦清听罢，惊诧地看了她一眼，旋即忍俊不禁；一旁的苏应中却是满脸茫然。

珠儿继续道：“小弟虽不才，却愿为表哥打探张小姐的喜好。她爱松烟墨还是龙涎香，喜读《诗经》还是《史记》，我必查得清楚。”

苏应中看着少年眼中的赤诚，心头郁结渐散，拱手道：“如此，便多谢贤弟了。只是张府门禁森严，切勿冒昧。”

“表哥但放宽心。”珠儿一笑，转身便要离去，衣袂扫过蔷薇丛，惊起几只粉蝶。苏彦清望着他的背影，对苏应中笑道：“这孩子虽小，却颇有机变，或能助你。”说罢便起身告辞，朝西厢走去。

且说珠儿离了苏府，原想先去张府附近的书铺茶肆探听，却在路过花坊时听说那春兰居然是张小姐种的。据说她平日除了舞刀弄枪以外，最爱侍弄花草，每月逢九便会去城郊的汀兰圃。

珠儿心中暗喜，又算了算时日，今日正是十九，不如先去城郊探探路径？念及此，她便沿着护城河往城外而去。

城郊官道旁草木葱茏，溪水潺潺。珠儿牵着驴子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果然见前方山坡下隐着一片竹篱花圃，匾额上题着“汀兰圃“三字，笔力清劲。她正想凑近瞧瞧，忽闻一阵车轮声自官道传来。

珠儿连忙闪身躲入树后，只见一辆青帷马车在花圃门前停下，车帘掀开，先下来的是两个侍女，随后走出一位身着月白襦裙的女子。她头戴帷帽，轻纱下露出一截皓白颈项，腰间系着碧玉双鱼佩，行走间环佩轻响。珠儿环顾四周，估摸着眼前之人大概便是张小姐了。

张小姐并未立刻入园，而是对侍女低语了几句，似乎在吩咐事情。珠儿悄悄绕到花圃西侧的竹林里，想看看她如何侍弄兰花，也好多搜集些喜好。

谁知刚穿过半片竹林，忽听前方官道拐角处传来一阵粗鄙的笑骂声。珠儿伏在草丛中望去，只见五六个家丁簇拥着一个锦衣公子，正倚在官道旁的歪脖子树下。那公子面色阴鸷，腰间玉带歪斜，赫然是之前在吴宅抓捕刘凌风的卢三公子！

“诶，那不是昨天那个小贱人吗? “卢三眯着眼睛，摇着手上的瓷瓶道：“今日刚好手上有这个，待会便要试上一试。你们几个，看我眼色行事，先制住那两个侍女，再把姓那个小蹄子给我掳走！“

珠儿心中大骇，没想到卢三竟在此埋伏！她偷眼望去，见张小姐已解下帷帽，正站在花圃门口与花匠说话，却不知危险已近在咫尺。

卢三使了个眼色，家丁们立刻按剑上前，脚步踏在碎石路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小姐别来无恙！“

“是你！“张小姐清冷道。

卢三公子狞笑道：“昨日你让我颜面尽失，今日便让你尝尝滋味！“说罢，他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拔开塞子便往张小姐面上凑去。一股奇异的甜香散开，张小姐正要发力却感绵软，眼睫轻颤着合上了。一旁的侍女与花匠也被卢三的家丁迅速制服。

珠儿急得手心冒汗，正欲冲出去，却见一道青影自巷口疾掠而来，正是放心不下、特意寻来的苏应中。

“住手！“苏应中声如清钟，手中竹骨折扇“唰“地展开，扇骨点向卢三公子手腕。他虽不擅武技，然常年修习书画，腕力沉稳，这一下竟逼得卢三后退半步。

“苏...苏公子? “卢三见是御史大夫之子，气焰顿时矮了三分，却仍色厉内荏，“此事与你何干？莫要多管闲事！“

苏应中未及答话，却见张小姐软软倒下，他心中一急，纵身向前，在她倒地前扶住了她的纤腰，入手温软，他一时竟有些怔忡。

“表哥！快带小姐走！“珠儿趁机大喊，捡起地上的石子掷向家丁。

苏应中回过神，见卢三公子仍欲上前，当即将张小姐横抱而起，转身便往巷外跑。他身形清瘦，却步履沉稳，怀中女子的重量让他心头一紧，只觉她呼吸轻浅，显然是中了迷药。

珠儿和其余侍女显然不是卢三的对手，只得也跑了起来。珠儿边跑边撕下裙纱裹住头，再掏出平日里防身的椒末和姜屑往后扬了起来，卢三一行人果然中招。

几人跑出巷口，街角正好停着一辆空轿，苏应中连忙将张小姐抱入轿中，对轿夫道：“去最近的医馆！“说罢摸出一锭银子塞过去。珠儿则识趣地离开了。

轿帘落下的刹那，他见张小姐睫毛轻颤，似乎微微睁开眼，眸光朦胧中，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医馆内，老大夫诊过脉，道是中了迷药“醉流霞“，并无大碍，只需静养半日。苏应中这才放下心来，守在屏风外，听着内室传来的细微动静。

约莫半个时辰后，屏风响动，张小姐扶着丫鬟的手走了出来。她重新挽了髻，脸上虽无血色，眼神却稍显清明。见到立在窗前的苏应中，她微微一怔，随即敛衽一礼道：“今日之事，多谢苏公子相救。”

苏应中连忙回礼：“张小姐客气了，路见不平，理应如此。”他见她眉宇间仍有倦色，想说些宽慰之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张小姐抬眸看他，见他衣摆微乱，鬓角染着些许尘埃，显然是方才奔走所致。她素来性子冷傲，极少对人假以辞色，此刻却难得放柔了语气：“苏公子亦受累了。敢问公子府上何处？他日……也好登门致谢。”心下突然想到：莫非是苏家二郎？

苏应中赧然揖道:“家父苏淳礼，现忝任御史，小生小字应中。”

张小姐闻言，眸中讶色一闪:“竟是苏府大公子?小女失敬。不知公子怎会出现在兰圃? “

“哦，哦，小生近日在画兰，素闻汀兰圃有全京城最好的兰花。”苏应中的脸红到了耳根，不知是害羞还是因胡诌的无措。

张菀柔望向苏应中，眸中不复初时的疏离，反添了一抹羞涩的感激：“今日大恩，菀柔铭记于心。”言罢，便携了丫鬟欲去。

苏应中忙追唤：“张小姐——“

张菀柔莲步微顿，倏然回眸。苏应中续道：“其实，我们昨日见过的，在望月楼。”

张菀柔经他一提，马上记起事来。苏应中又继续道：“那卢三公子本是恃强凌弱、欺软怕硬之辈，此番纠缠不休，许是不知小姐身份。依小生之见，不如禀明令尊，稍加惩戒。试想若他今日得逞，岂不……“言及此，忽觉不妥，语声顿歇。

张菀柔微微颔首，目光在他脸上轻轻一掠，迅即低垂，只低声道：“多谢公子告知”便转身离去。

苏应中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在街角的背影，手中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温度。方才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关切，如同一滴墨，悄然晕染在他心湖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