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不是这把匕首第一次出鞘,它的刃在苦难的磨砺下早已寒光四射,锋利无比。杀人渐渐变得像剖腹杀鱼般轻松,潜伏在心底窃窃私语的毒蛇,无孔不入地侵蚀着她的理智,蛊惑着她的心智。甚至刺入人体所需的力道,拔出时皮肉粘连的阻力贝琳达都已十分熟悉。
战乱中,互相掠夺,反抗,生杀都不再是受法律管制的事情。
然而完整目睹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她的刀锋下寸寸挣扎,被血沫淹没,咽气,这样清晰的过程,仍如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冲击着她的心灵。
天真的少女时代一去不回了。
贝琳达试图在黑暗中寻找一片宁静的避风港,渴望在睡梦里暂时逃离现实的残酷。然而一旦眼帘垂下,那些扭曲的面孔,血迹斑斑的景象,累累白骨便如影随形,紧紧缠绕,仿佛要将她一同拖入那无望的深渊,一同沉沦。
总算后半夜体温终于在漫长的煎熬后降了下来,贝琳达不再休息,她不能让自己有精力去回想太多,于是趁夜摸索前行。
很快她发现了夜行的好处,虽然这种对眼睛的考验并不能走上太远,却比迎头暴晒还要像驴子一样拉磨要强。
等到太阳再次高悬,贝琳达就停了下来,尽可能寻了个隐蔽之所静静地坐下,减少任何不必要的动作,以在烈日中保存来之不易的体力。
太阳依旧如熔炉般鞭挞着大地,这几天更热了,大概是入了盛夏。
一场雨,一场暴晒,难民们彻底失去了挣扎的能力。这违背自然法则的决断竟成了贝琳达命运的转折,几天下来,奇迹般重获新生,如同荒漠中的一株仙人掌,在酷热中汲取到生命的甘露。
她清醒抵达到了一个新的村子!
难民们不敢公然行凶,也不必再惧怕铁蹄的回响和剑锋的银光,贝琳达眼泪都冒出来了,兴奋得鼻尖轻轻颤动,像只灵敏的猎犬,从那袅袅升起的炊烟中捕捉到了一丝丝食物的味道。
是生命的气息,是生存的希望,是她久违的安宁与满足。在这片新的土地上,她终于可以暂时放下沉重的防备,让身心得到片刻的休憩。
贝琳达混迹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梦想着能有一辆马车,载着她穿越这片混乱的土地,回到北方的家园,回到父亲的怀抱,回到兄长的庇护下。然后再派遣忠诚的仆人和骑士队去寻找母亲。
这是最理想的情况,但,这需要很多很多钱。
她曾经拥有的财富如今已化为乌有,连她身上最后的一件值钱之物——那身华丽的衣裳,也给了阿薇丝。
如果能找到份活计就好了,可是她能做什么?除了寄信,她毫无经验。
贝琳达正有些丧气,忽然灵光一闪。
她熟悉寄信,怎么不能去邮局?梅兰妮能去,她应该也能去!
这么想着,对未来殷切的希望就超越了肉身之痛,她什么伤口也顾不上,满心早点找到邮局,就不必再吃土啃草!
而她忘却了,邮局早已在战乱的洗礼下变成了一锅乱炖的杂烩。
更焦灼的是,在村中徘徊了一圈又一圈,却始终找不到那邮局的影子,最终她竟又回到了起点。
天呐,一定是自己方向感不够好!
贝琳达拍了拍脸颊,想要唤醒自己的脑袋,她再次打起精神,在人群里寻找着看起来足够和善的omega,或者是女beta,想要问路。
她的计划向来明确。
“嘿,你好,我想——”
“噢天呐,滚开!”那小姐惊叫一声。
贝琳达不过才刚刚迈动试探的步伐,那些人便如同遭遇了末日般的恐慌,脸上刻满了惊惧,仿佛她是一只携带着致命瘟疫的毒鼠,正向他们逼近。
一时间贝琳达以为发生了什么骚乱,还急忙跟着去躲避,警惕的目光在人群中急速扫过,顿了一下,才可悲的意识到他们防的是自己。
戚然之感如陈年老酒愈久弥新,渐渐漫过鼻息。
她身披一层华服时,众人无不趋之若鹜争相奉承。那时她自诩与人为善,天真的不知阶级仇怨,如同无形之墙将她与百姓的世界隔绝,自然换不到什么真心。
如今她落难至此,成了一无所有的难民,原以为会好些,可不仅昔日奉承化为泡影,连一句温言暖语都成了奢望。
这一打击使贝琳达泄了大半的精神,好在求生的**依然胜过了所有。
她靠着一双一瘸一拐的伤腿,再次丈量过整个村子。日落不等人,饱餐一顿的机会就要眼睁睁溜走——不!这个村子根本就没有邮局!
她彻底的认清,明白,这真是太天真,太愚蠢,太傻瓜了!
她早该想到的,这些偏僻的小村子怎么会专门设立出一个邮局出来?就算有也该在镇子里,而她就是从镇子里逃出来的!
该死,这里连教堂都没有!
茅屋里飘出的香气令她牵肠挂肚,她想,哪怕是让她去舔舔盘子她也愿意。
可如果没有工作的途径,就只能靠偷…。
像曾经被西奥多抓获过的难民们那样。
但西奥多的善心,会同样降临到她头上吗?
贝琳达对人心不再抱有期待。她缓缓蹲下来,久久没能安睡的眼睛赤红,像只阴森的蝙蝠散发着怨毒之气。她看着偶尔经过的马车,那依旧是从南面来的。颠簸中帘布掀起,微微露出半张娇俏的脸,一个年少的omega好奇地向下打量着,就听另一侧的人低声呵斥了两句,他又急匆匆地放下了帘子。
贝琳达猜,那大概是他的父母兄姐,在对他说:“好了,别跟那些平民对视,亲爱的,这很危险。靠着我的肩膀休息吧,这会是很长的一段路。”
于是那omega就心生惧意,生怕车上满载的食物会惹出暴/乱。
这是母亲曾对她说过的,是她曾所思所想的,她如何能不知道?
贝琳达抬起掌心向上蹭过眼角的泪滴,逼迫自己向前看,不许再想下去。
她再次站起来,慢悠悠地走着,盘算怎么才能偷到钱袋,又最好是个富裕人家,她心里才好过一点。
只是村子太小,真正称得上富裕的十分罕见,也不过是略比平民看起来好上一点。
曾经挥金如土的贵族小姐,她的手原本只触碰过钢笔、丝绸与珠宝,如今要低垂下头,假模假样地装作捡拾东西,卑劣地锁定下一个没有防备的目标。
贝琳达心跳如鼓,手心疯狂地渗出汗水。
就在指尖即将触及那微薄的希望时,一声低沉的警告雷霆般炸响,那Alpha一脚直踹她的胸口:“噢!瞧瞧,我抓住了什么?是个不知死活的小贼!想偷钱是不是?告诉你,如果这袋子里少了一个币子,我一定会狠狠剁碎了你的骨头!贱货!”
“不是的,不是的,我没有!先生,我只是头晕想蹲下,我没有偷钱!”
混乱中,“呸!”地一口,有人啐在了她的脸上。
贝琳达哀嚎着,吃了好几脚。她试图用颤抖的双手护住那早已破碎的尊严,连滚带爬,像是一只落入陷阱的兔子,每挣扎一分就伴生新的伤口,身体在地上拖出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好在她没有真的偷到手,那些人就没有再紧追不放,她不得不缩躲回难民群里,心有余悸地再次啃起草叶。
夜晚,身上更痛了,贝琳达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一块好肉。
她蜷缩着,无助地,只能任由自己再次降低底线。
天色蒙亮,这一次她盯上了omega。
只是她依然没有对贫瘠百姓下手,挑了个看起来是商人家的女儿。
意料之中,就好像曾经的自己,不过是十几岁的小姑娘,满心满眼都是对世界的新奇,根本不曾留意钱袋。
贝琳达像昨日那样故技重施,几乎没有长进,却轻而易举地将那沉甸甸的袋子收进了怀里。
她一边急匆匆地逃跑,一边往下掉泪,掌心像被狠烫了一下,那种痛楚比肉/体的创伤更为深刻,更为难以言表。
满揣着愧疚,和其他逃难驻足的人一起挤在粮商的门头外,脚尖踮起,头颅高昂,目光中充满了期盼与焦虑。
如果买现成的面包肯定太贵,如果换成些米粮,趁着下雨泡一泡也不错。袋子里的钱不说够租马车,去筹备些打包袱的东西总是够的,唯一要担心的就是被其他难民盯上。
算了,大不了少买一点,留着钱到下一个村子还能再买。
贝琳达以为自己偷来了足够沉甸的钱袋,这一生大概也就只需做这么一次,她肯定能回家了。
可当那扇门从内打开,她紧紧护着这份希望,涌到那粮商面前,他居然抬起了两双手,理所当然地吐出吃人的话:“十张大票,一捧粮。”
“什么!十张大票!”“上帝啊,这太不可思议了!我们怎么拿得出十张大票!”“我们家总共才一张票,原本节省着吃是可以吃两年的,你们这些黑心黑肺的畜生,你这是要逼死我们!”“先生,天呐,求求您了,我的孩子他才两岁…”“这是我们家最后的钱了!”“我已经卖掉了三个孩子,才换到半张票!”“如果知道是这样,我还不如留着他们自己吃!”“还我儿子的命!噢,上帝不会原谅你的!”“还命来!还命来!”
百姓们叫嚷的叫嚷,痛哭的痛哭,又有些走投无路的,索性开始叫骂。
“买不起就滚!噢,天呐,难道你们不知道,没钱死后也是要下地狱的,攒够赎罪券再喊上帝吧,蠢货!现在的粮食就这个价,你们再别想买到更便宜的!快点,打出去,将这些蠢货全都打出去!”
“十张实在太多了,能不能——”“不能!滚!滚!”
贝琳达听着,看着,被迎头一棒,整个人都陷入了呆滞。
她被人群裹挟着跌跌撞撞,忍不住自嘲地发笑,一切努力到头来居然都成了白费。
天知道!上帝啊!他如果真的存在!
她从被格温推下马车,被一群难民撕扯,又被两个骑士意图不轨,一路逃避追捕,颠沛流离,从一个小镇,徒步到另一个小村,又是饥饿,又是干渴,又是大雨淋身,还发了一夜高烧,在危机四伏中迎来情热期,险些丧命!
她还不够努力吗!
她几番垂死挣扎,她付出了那么多!
这不公平…,天呐,这荒唐的狗屁世界,辛勤耕耘的人,那些日夜不息的人,他们的汗水,他们的泪水,他们的血,都白白地流在了自己脚下那一亩三分的贫瘠之地上,得不到任何有望的回报。
而出生在贵族的家中,只需要坐享其成,他们可以轻轻松松地得到一切,这天上的馅饼怎么就总是落在他们的头上!
突然,人群中传出暴呵:“这帮富商和贵族害惨了我们!是他们杀了我们的亲人!如果上帝只会庇护有钱的凶手,那就让上帝见鬼去吧!把他的头拧下来当球踢,这些都会是我们的!”
“对,抢了他!”“抢了他!”
“让上帝见鬼去吧!”
“砸!”“快砸!”
贝琳达回过神,绝望地怒火焚尽了理智,当即抄起一块石头狠狠掷去,毫不犹豫加入了这场暴/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