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作的蚕丝淋漓不尽,清晨起被覆了薄霜,夜来得更加匆忙。
安迪的回信变得有些缓慢,贝琳达以为是邮递员不够上心,催了几次,邮递员也只是敷衍地说‘知道了知道了’。
再次听到梅兰妮的名字是在家里的餐桌上,他们四处张贴了告示。
贝琳达对此缄口不言,她装作第一次听说的样子,感慨着失踪的不可思议,决意让一切变成心底的秘密。
她绝不会叛变自己的朋友。
但愿梅兰妮在海洋的另一端一切顺利。
如果一早知道,她该将自己全部的钱都塞给她。
“噢,越来越乱了!听说了吗,达拉斯搞出了臂长50英尺的投石机,木质的建筑瞬间就会被轰得粉碎,铅皮的屋顶更是不堪一击。唯一能够承受它正面冲击的也许就只有砖石建筑了。”
“难民越来越多,真说不好那姑娘失踪去了哪里,唉,又是个omega…,就算找回来,恐怕也要举家搬迁才能活下去。”
母亲惋惜地摇头。
贝琳达一圈圈搅动羹匙,在心中悄悄唾弃,那一家人原本就要抛弃梅兰妮,他们只是不甘马上到手的钱就这样像野鸭子似的飞了!
她本来不该开口。
“妈妈,我不喜欢您这样说。”最终心中那股燥意令她还是没能忍住意图进行纠正。
“omega身上的锁链已经够多了,哪怕您不理解,也请不要为我们再套上一层,无论是您还是我都是omega,这种话就不该出现在我们的嘴里。”
餐厅一下寂静,就像一场高贵典雅的宴会上突然有人放了个屁,或跳起低俗的脱衣舞,所以大家默契地像乌眼鸡一样瞧过去。
“噢,亲爱的,不要再以同父母顶嘴为乐了好吗?你需要清醒点,认知到我们的世界正发生着什么。我在为你好,你千万不能像梅兰妮一样,以后要再早一点回来,颈锁必须戴着!”母亲眉头间皱出了一条沟壑,并赶在贝琳达抗议之前发出威胁:“如果你不肯听话,我有的是办法让格温不好受!你也不想她再受你贪玩的牵连吧?”
贝琳达什么都吃不下去了,如果刚才足够隐忍,保持沉默就不会招惹麻烦。
现在,她不得不为自己平反:“我并不是贪玩。”
“所以妈妈,今天你们谈论起这件事情,唯一的目的就是引到我的头上,教育我绝不要让自己陷于‘不幸’吗?”
“当然。”母亲的神色奇妙,她同样不能理解贝琳达的意思。
不然又会是怎样?
她都不认识梅兰妮,如果同情谈不上更不至于要去笑话,那不符合一个贵族阶级的夫人应具有的体面。所以只能是以一个母亲的心共感到了恐怖,以此来叮嘱自己的女儿。
“您当然可以教育我。”贝琳达没有否认这一点,她不是不受教。
“只是我希望您不要用贞洁的论调。我是个活人,妈妈,我不是物属于谁等待领取走的一件死物。死物才有瑕疵,才会贬值。”
说完这些贝琳达站起身,她准备离开餐厅透气。
在没有思考到那么多事情前,她将父母哥哥的话奉为圣经,随着长大,她的思想就与绝大部分的人们产生分歧,她不认为自己是错的,但也难以直面‘父母是坏的’。
“站住!贝琳达。”父亲突然呵止了她。
“礼仪教养难道你都拌着汤羹吃进肚子了吗?这不是与母亲讲话的态度,跟你母亲道歉!”
贝琳达的脚尖听话的顿住,但她的大脑却不够顺从,因为身体做出反应的原因源于她突然意识到父母在这个时刻反倒是与她论起了‘礼仪教养’。
是的,又是这种仅针对她,仅涵盖于她在内,因为她与他们有着血缘所以对她的好。而一旦超出一家人的范围,对待另一个omega时言语就不再注意,甚至可能极尽刻薄。
“天呐…。”
她感到卡了鱼刺般的痛苦。
“难道你们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舒服吗?那我们来谈谈吧,爸爸,妈妈。”
“我想你们爱我,你们应该是不会愿意用贞洁这样意味的话,无论是明确地,还是隐晦地,委婉地,然后形容到我的头上。”
“就像我违逆了妈妈,爸爸,您爱待妈妈,您会要求我向妈妈道歉。所以我们都不是不懂得尊重的人家,那为什么要拿这种论调说另一个人?污名总在三言两语间产生,更何况这种污名就不该存在。Alpha怎么就没有贞洁论?您会以Alpha标记了多少个omega为耻辱吗?”
“噢…,这太奇怪了。但如果大家都想要听道歉,可以,我会说的,对不起妈妈,我言辞的锐利不符合一个孩子的位置。”
“你们总是这样,在每一次都从不真正把我当成一个独立的人。”
贝琳达失望又委屈地说着,这次她没有主动回避,意味着她无比认真,并时刻准备着继续争论下去。
母亲的目光从怔愣到无奈,她们互相形容了同一句话:“又是这样。”
“亲爱的,我有时候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到底怎么就将你培养成这个样子。是给你请错了家教老师吗?”
“我也算出身名门,当年美名在外的淑O,你却一点也没有随到我,这真让我们家丢尽了脸面。你难道不知道,我的那些朋友们她们现在在外面怎么笑我?可真叫她们狠狠地打了个翻身仗。噢…,贝琳达,我甚至不要求你做到那些了,仅仅要你注意安全,早点回家,佩戴上颈锁,这种为人母的苦心,你都不能体谅吗?”
“妈妈——”
“好了好了。”
贝琳达的话没能说完,大哥立刻就挡在中间,他紧急地防止事态进一步激化:“爸爸妈妈,就让这个事打住吧。”
二哥也以惯用的把式拉住贝琳达的手腕:“你吃饱了吗?那我们去花园里散散步吧,就当陪我,我刚才吃了太多,现在肚子快要胀吐了!”
贝琳达原本的话被噎了回去,这种不满反倒催生了另一种感受。
她没有回答,略显诡异的沉默中第一次留意起餐厅中每一个人的脸,包括站在一旁头都不敢抬的格温。
这样的场景从小到大已经演了无数遍,她甚至可以倒背如流。
没错,又是这样,母亲意图管束她的‘叛逆’,用眼泪,用威胁。父亲立刻会要求她道歉,那么事情就该到此为止。
哥哥们一个安抚父母,一个安抚她。但就是没有一个人仔细的把她的话当回事来看待。
“嘿,你们知道吗,我快要疯了。”
“你们本可以就我的话跟我探讨,跟我争执,跟我辩驳,但你们永远‘另起一头’,我将永远停止在这一刻,以道歉收尾。”
贝琳达的语调完全不是情绪冲击下的口不择言,就在此时此刻,她恍惚中愈发地冷静。
空气被一点点燃尽,没有动刀动剑,甚至没有一丝血光,但窒息就这样发生了。
她甚至将无处述说,任何人,哪怕凯莉,她们都不会理解的。
“你们的爱我,就像是当做一个所有物的爱,是对我有着全权做主的爱,这被凯莉称之为开明,而你们是不是也觉得自己作为父母无比开明?”
“但这其实不是开明。真正的开明,即便不赞同,你们也应该切实的听我说了什么,然后再根据我说的话来反驳,要将我的表达当成一件事那样,把我当成一个有着独立思想的个体,可你们只是换了柔和的方式来掐断我。”
“我像一根被玻璃瓶罩在其中的蜡烛。”
“贝琳达!”大哥的怒吼抢在父亲之前,巧妙地摁住了父亲起身的动作。
二哥机敏地拖拽着她就往外走:“够了!越说越没谱了,你疯了吗!”
贝琳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她不可谓不畅快,也不可谓不后悔。
西奥多说得是那样准确,她像刺猬一样竖着锋利的外壳,内里却不过一坨蚌肉。
“爸妈不爱你的话,你甚至一出生就会被溺死在尿壶里,而不是现在还能大谈什么o权!”二哥压着声音,到这个时刻,他必须得说点什么。
“可是哥哥。”贝琳达抬起眼,她无比敏锐地问:“当你讨论混凝土灌成的圆球,什么大小,重量,角度,为什么爸爸妈妈可以听这些,然后跟你探讨原理探讨可行性。是你要上战场吗?”
答案显然不是。
“就像你说的那样,你也清楚吧,omega处于怎样的社会地位,你们默认不把我们溺死在尿壶里就已经的博爱且仁慈。”
“你们就是不肯听我说的话,你们用这样的方式传达着对omega的蔑视。如果今天说这些话的人是你,你猜爸妈会怎么样呢?他们会夸你真是个绅士。”
“现在,能不能给我一个答案,倾听我说话的内容,就那么可笑?”
贝琳达成功将二哥问愣住,但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的是对方张开嘴巴,说,说出来,回答她。
“贝琳达…。” 母亲从后面赶来。
她握着一盏提灯,孤身矗立着,一举一动是在时代的苛求下尽善尽美的优雅,但白发从两鬓滋生,岁月已夺走她的青春年华,此时此刻,她与自己年轻的女儿像镜子那样对立。
“读书是好的,它让你所言所行和我几十年遵循的规矩截然相反,这或许就是读书的意义。”
“但我很伤心,很彷徨,很无助。”
“我该怎么说,自己的经验对你毫无帮助,这让我感觉自己已经成为旧时代的遗物。”
“孩子,我难以接受,养出一个会读书的女儿,竟是要看着她,不断地送她远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