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兰镇果真被强盗洗了一遍,但回来的不止张裴依寻他们。大家都是急急忙忙逃出去,然后发现外面更乱,又匆匆忙忙跑回来。
幸好裴依寻的菜地离镇子有点远,免遭强盗们洗劫。不过种在院里的南瓜和丝瓜就遭殃了,瓜藤都被人连根拔起,扔在一边。裴依寻心疼的望着那堆枯萎的叶,直骂道:“挨千刀的!你要摘瓜就摘嘛,老瓜嫩瓜都行,何必拔瓜藤呢,又不能吃......”
忽然间,她发现架子上有几片枯叶还带点绿,便欣喜地顺藤摸下来。这才发现有根丝瓜的根须儿还接着土地,正奋力地往地里扎着。
裴依寻赶紧帮它刨开一个坑,把根小心埋好,又去找来点粪水浇上去,希望它能活过来。
张家被破坏得不轻,是不能住了。于是两家人又住在裴依寻家里。院里那根丝瓜也成了两家人重点关照的对象。
镇上只剩下几户人家,也没必要提防什么了,大家相互帮衬着,田里的稻子已经灌浆了,稻谷熟了,生活就会好起来。
张五犬也是这么认为的,每日必去田里看稻子。若有雀鸟来叼,他必伸开双手挥赶:“吃!吃!吃!你们这害人鸟,吃掉我几碗米了!”
院里的丝瓜终于活过来,生了几片新叶,又顶开一个带崽的花苞。为了庆祝,张五犬特意去清兰河摸了两条鱼上来,一向节省的裴依寻和秦秋终于浪费一把,做了一碗飘着油花的鱼汤,鱼肉都烂在汤里,刚好一人一碗。
大家吃着鱼汤泡饭,一边说着未来的规划。
张五犬说,等战争结束了,几个哥哥回来,就把屋子推到重新修一栋。
可是战争什么时候结束,大家不得而知,因为大家连战在哪儿打,打什么,为什么打都不知道。
众人知道这些,却当不知道。秦秋笑着附和:“正好给春儿单独修一间,他大了,不能和我们挤一间屋子!芝兰也要一间,她一个女孩子,还没嫁人呢,更要谨慎些。”
唐桑曈听着,不免偏过脑袋问:“娘,爹爹什么时候回来?”
裴依寻有些嫌弃:“要他回来干什么!”
秦秋听罢,打趣道:“是了,是了,也不知是谁在路上骂男人不肯死回来!”
裴依寻脸儿一红,捡起地上的石子儿就扔过去:“我再骂,也没你哭得多!”
虽是打闹,众人都在笑,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一则消息,打破了镇上人家对未来所有的期盼。朝廷又来征兵,说是蛮夷马上就要打过来了。
镇上没多少人了,但官兵不管,看到男人就抓。学堂里教书的周秀才,不惑之年,连菜刀都没捏过,照样被那群官兵拖去。
幸好张五犬去田里赶雀鸟,逃过一劫。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一伙难民路过,众人终于知道,蛮夷是真的要打过来了!
裴依寻真想冲进郦阳城,好好质问一番贺兰章,又想起当初二人的夜谈。一个在夹缝中生存的太守,能决定什么呢?
她知道贺兰章最后保下了郦阳城,可那是强盗们被他的为人打动。而这次的蛮夷,民智未开,莽荒如野兽,中原话都听不懂,怎么可能因为贺兰章的为人就放过郦阳城呢?
清兰镇上残存的妇孺老幼在皂角树下商量一番,终是决定舍了即将要成熟的稻谷,背井离乡逃命去。
出发那天,院里那根丝瓜有巴掌长了。秦秋觉得现在摘下来,也是两口菜。但裴依寻舍不得,要知道一根长好的丝瓜,能赶上人手臂长,足够她们母女吃两顿的。
她把那丝瓜藏进叶片里,希望不要叫蛮夷发现。更希望蛮夷认不出丝瓜,只当院里的一根野草,不管不顾。
最后,所有人告别荒凉的故土,在张五犬这个唯一的男人带领下,踏上逃亡之路。
他们本想去郦阳停停,可刚到城门口,就见百姓们背起行囊往外涌。于是众人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随着郦阳百姓们一起往前走去。
裴依寻下意识望了一眼城楼,贺兰章就立在城楼上,背手望着远处。距离太远,她没能看清他是何种神情。
他应该逃命的,这时逃命也没人会说些什么。
在这一刻,裴依寻终于意识到贺兰章其实算一个好人。只不过他是这个时代人,而裴依寻终究忘不了前世的教养。
四处都在打仗,皇子和皇子打,皇子和朝廷打,朝廷和蛮夷打,蛮夷又和皇子打。其中各地还有如项禄一般的强盗,占山为王,四处烧杀抢掠。
难民们不知要去哪儿,只是往前走着,希望能遇见一个没有战火硝烟的祥和之地。然而队伍越来越庞大,那个祥和的地方还是没找到。
慢慢的,路上有人死去。裴依寻第一次见死人,是在一个早上。她醒过来,不远处躺着另一个人,蜷缩着身子一动不动。
她望了一眼,没再理会。后来大家吃了点饼子,准备出发时,那人还躺着。此时裴依寻踏上流亡之路不久,心里还有点人的善良,便走过去叫那人。
可谁知刚扳过身子,就看见一张干枯铁青的脸,嘴巴闭着,四肢硬挺。裴依寻被吓了一跳,登时吱哇乱叫起来,慌得手脚都不知放哪儿。
张五犬和秦秋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赶紧跑过来。裴依寻指着那尸体,磕磕绊绊:“他,他,死了!”
乱世里死个人没什么好稀奇的,秦秋叹一声,算是为这个可怜人落幕了。
但裴依寻却没他们想得开,整日魂不守舍,夜里闭上眼,都是那个死人的模样。
她的一生,唯一见过的死不瞑目之物,是过去院墙下的死猫。不知是山里哪个野兽抓到了,吃剩半截身子撂在哪儿。当时她被吓得不轻,总觉得那只猫儿的冤魂就在墙角徘徊。不敢一个人待在家,夜里睡觉都要枕着唐阅的手臂。若窗外有点风吹草动,那必是吓得跟个泥鳅一样直往唐阅怀里钻。
而唐阅就抱着她,轻轻抚着后背,柔声安慰道:“阿寻莫怕,我在这儿。”
第二天,唐阅去城里请来一个道士,煞有介事说要超度那只怨猫。镇上人听说他要超度一只猫灵,都笑得合不拢嘴。
唐阅却是没理会众人的嘲笑,只搂着裴依寻,垂眸好声道:“阿寻,你看那只猫被道士请走了,今后不会来打搅你睡觉了。”
其实裴依寻压根不信这些,也知道唐阅不信。他请这个道士,不过是为了让她安心。
望着他那双坚定温柔的眼,裴依寻终于不再害怕了。
然而如今唐阅不在,一切苦难只能由她自己去面对。难民中里死去的人越来越多,可队伍却越来越大。四处都没有平静,人们身上吃的越来越少。
名为贺兰章的太守就一个,剩下的州城都不愿收留收留这帮难民,哪怕是他们仓廪充实。裴依寻记得他们路过晋城时,城楼上的士兵为防止难民敲城门,竟往下面扔石头。还有在宜东,倒是没有官兵向他们扔石头了,官老爷立在城楼上向他们喊,城里无粮,可去五十里外的沣饶。
沣饶是个小县城,大概负担不起这么多的难民。可大家还是朝那个地方涌去。走到一半,恰逢沣饶逃难客。大家这才得知,那里早就被强盗占了。
时间久了,难民变成蝗虫,所到之处,连地上草皮都啃干净了。突然有一天,队伍里冒起了肉香味儿。几个孩子被勾起馋虫,向大人吵着要肉吃。
两个女孩子饿久了,哭了几声就没力气哭了。张仲春是个男孩儿,哭闹得更久。秦秋忙着哄儿子,就叫张五犬帮忙看着女儿。张五犬是个男人,张兰芝又大了,他有所避嫌,便没抱张兰芝。
难民们都挤在一起,俱是灰蒙蒙一片。边上有个瘦猴样的男人看到这一幕,就悄悄摸到几人身前坐在,伸出一只手去勾张兰芝的脚。张五犬眼尖,立刻按住那人的手,抡起拳头喝道:“你干什么呢!”
那人赶紧跪在地上告饶,又见秦秋怀里的孩子哭个不停,便裂开嘴角,兴奋道:“你儿子想吃肉对不对,我有肉,把你女儿给我,我给你肉!”
裴依寻前世学历史,知道古时候逃荒有易子而食的事件,赶紧张口阻止:“不要!他要吃了兰芝!”
张五犬一听,也顾不得男女有别了,慌忙拉起侄女抱在怀里,目眦欲裂道:“你敢打我侄女的注意,老子今晚杀了你给我侄女添一道菜!”
这个时候秦秋也明白过来,那所谓的肉香都是人肉,便狠狠扇儿子一巴掌,颤着声骂道:“那是人肉嘞!你也要吃!”
她这声音实在太大,所有人都转动僵硬的脑袋看过来。那一双双饿得冒青光的眼,直愣愣地盯着三人怀中细皮嫩肉的孩子。两个女人顿时害怕起来,朝着张五犬靠拢过去。
张五犬立刻张开双臂护着女人小孩,中气十足吼道:“你几个转过去,谁要是敢看过来,老子就揍死谁!”
他是个正值壮年的庄稼汉,哪怕饿了几天肚子,手臂上的肌肉依旧能鼓起好几个包。饿得眼冒金星的难民明显不是他的对手,众人都把眼儿转回去,又盯上另一个落单的女人。
那女人长得有几分漂亮,以前该是个闺阁中的大小姐。不知怎么的,也成了难民中的一员,身边又没个伴儿。她似乎习惯了逃难,进来第一天就和一个胖子滚进草丛里,出来后,手里就捏着个馒头。
后来那胖子饿死了,尸骨被人煮着吃了。如今这个女人也要饿死了。饿昏头的难民又变成了秃鹫,徘徊在女人身边,就等她咽气,好一哄而上,把人吃抹干净。
女人忽而冷笑一声,掏出个瓷瓶,噼里啪啦,跟嚼豆子般,把瓷瓶里的东西一点点吃了。
天快要黑时,女人咽气了。有几个心急的难民直接抱起她的腿啃起来。血淋淋撕下一大片肉。最后所有人都失去了耐心,就像草原上的鬣狗,趴下地上把那个可怜的女人吃了个干净。
但没想到,天还没亮,那些吃了人肉的难民纷纷咽气。裴依寻亲眼看着那女人被吃,吓得整夜都不敢睡觉,因而最先发现那群吃人的难民去世。
天光大亮后,活着的难民踏上求生之路。那几个死掉的难民是没人敢碰了,但谁又能肯定他们的尸骨会一直在那儿呢?
裴依寻走在路上,忽然的,她想回家。不是裴家,不是清兰镇,而是她前世的家。那个温暖稳定的世界,想要饿死都不容易。
“桑梓之地,朝阳曈曈......”她默念着,晦暗的双眸里已见任何色彩。
中午时,队伍中的大多数人停下来歇息,裴依寻也停下来。她从行李中拿出最后一块硬的跟石头一样的饼,掰成六份,把最大一块给了张五犬。
张五犬望着三个孩子眼巴巴的神情,有些舍不得吃。秦秋有气无力道:“你吃吧!你不吃,就是别人吃我们嘞!”张五犬一愣,和着泪把饼子吃了个干净。
次日,他们彻底没了食物,只能学其他难民挖草根。挖到一半,新来的难民说出一个好消息,一百里外的墨川没有打仗,还有吃的。
这个消息很是振奋人心,都使得难民们记起来,他们还是一个人。相互恭喜着,似乎到了墨川,一切都会好起来。
裴依寻和秦秋听说后,手上动作都快起来,不久便每人挖得两把。大地光秃秃一片,都被难民啃食干净了。没有柴火,众人擦擦草根上的泥,就那么嚼起来。
张仲春和张兰芝还好,都满十岁了,嚼个草根没问题。可怜唐桑曈还没满五岁,根本吃不下这东西,吃了就吐。裴依寻怕女儿饿死,只能逼着人吃。女儿要吐,她就死死捂住女儿的嘴,狠声狠气道:“唐桑曈,你给我咽下去!”
唐桑曈被她捂得喘不上气,不断挣扎着。她却好像陷入魔怔般,眼里只有那些草根。幸亏秦秋发现不对,及时扯开了她的手:“裴依寻!曈曈都快被你捂死了!”
裴依寻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抱住女儿,不停地哭:“对不起,对不起,曈曈,是娘不好,娘当初就不该生下你,让你今日这么遭罪......”
唐桑曈不停咳嗽,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抱着母亲的脖子,虚弱道:“娘,曈曈吃,你别哭了......”
正当母女二人哭泣不止时,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走过来,蹲在裴依寻面前,先是左右看一圈,才往上稍微捞捞袖子,悄声道:“小娘子,你想吃白面馒头不?”
裴依寻一愣,望着他袖子里那点白影慢慢停了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