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雪坠从未见过这样的谢无晏。
他跪在她的面前,臣服于她,弯折了脊梁,低下了头颅。
他没有反抗,没有解释,顺从安静,把自己的性命交给她,生杀予夺,全凭她意。
虞雪坠的瞳孔轻颤,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是不是错怪他了……
紫宸殿中犹如死寂。
要么信他,要么杀了他……虞雪坠激烈的情绪,一点一点跌落下去。
谢无晏的手覆在她的膝上,左手的手背泛红,被热汤与火炭烫出了一层刺眼的水泡。
她的指尖紧紧蜷在掌心,竟有了一丝迷惘。
……他没有背叛她吗?
可是,断臂人和十万私兵是她心里的刺,掌心的疼痛传来,她面无表情地看向谢无晏。
“朕已经杀过你一次了。”
她抬手,黑压压的黑羽卫整齐地收拢起弯弓,拔下了锐箭。
“你走吧。”她道,“朕不想再看见你。”
虞雪坠的眼角沁红,她信不了他,却也杀不了他。
谢无晏仰头看着她,面如死灰,眸底是凄凉的空白。
他道:“好,我都听你的。”
他缓缓站起来,踩着满地的瓷片,往外走去。瓷片发出一声声清脆的碎裂声响,他的身躯微微摇晃,但他没有回头,一步步走出殿门,走下汉白玉台阶,渐渐消失在了深不见底的夜色之中。
……
黑羽卫退下去了,虞雪坠支着额头坐在龙案前,沉默发怔。
暗一将地上残留的鱼汤鱼肉收在盒子中,低声道:“主子,属下去找人查验一下里面有没有毒。”
虞雪坠愣愣道:“去吧。”
暗一也退下了,整个紫宸殿岑寂无声。
虞雪坠独坐在寝殿中,隐隐约约,听见了烟花炸响的声音。
她提着及地的繁复裙裾,走到花窗前,往远处看去。
在朱色的高大宫墙之外,有无数璀璨烟花正升腾而起,今日是中秋节,百姓们正在庆贺。她闭上眼睛,仿佛都能听见他们的吵闹和欢笑。
中秋佳节,团圆之期。
但她的身边已经没有任何人了。
虞雪坠慢慢睁开眼,挑起重重帘帐上了床榻。伴随着烟花时起时伏的炸响声,她疲惫地睡了过去。
……
中秋一过,天气陡然凉下来。
隔日醒来,虞雪坠看着空荡荡的绣墩,命内侍将它收进库房,再也不准拿出来。
上朝时,群臣在浮光殿例行回禀,她高坐在金銮椅上,唇角噙笑,实则却在出神。
下朝后,暗一终于回来了。
“陛下,昨夜的鱼肉和鱼汤都没有毒。”暗一道。
虞雪坠沉默着点了点头,挥了挥手让他退了下去。
自这日开始,谢无晏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
两人又回到了从前的轨迹,互不见面,互不说话。
天气一日日变冷,虞雪坠一日日畏寒。她在早秋就抱上了手炉,紫宸殿新进了位小内侍,是个圆头圆脸的小丫头,她叫惠寻,性子乖巧机灵,手也灵巧。她给虞雪坠绣了好几个精致漂亮的手炉袋,虞雪坠每日换着花样用,心情也一天天好了不少。
但一到夜晚,她还是睡不安稳。
谢无晏这一次,是真的离开她了吧。
她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有时候在半夜醒来,她就会这样想。
想完了,她又接着睡,一整夜醒醒睡睡,磨蹭好久才到天亮。
时间一晃,半个月过去。黑羽卫一直在暗中帮她查断臂人,但那人行踪隐秘,目前仍是没有线索。
虞雪坠也不再着急,每日耐心等着消息。
这段时日,她又清减了一圈,衣裳松了两指,还瘦出了尖尖的下巴。她每日勤勉上朝,下朝专注于处理政事,偶有闲暇,便在紫宸殿的庭院中看着秋日里缓缓坠落的叶子。
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作息,但在夜里,她的情绪却越来越沉郁。
原以为她往后的日子都要这样过下去了,可这一日,钟离忽然来见她。
虞雪坠在紫宸殿召见他,她看着他不说话,钟离是个哑巴脾性,也不擅说话,他行完礼,只闷着头将一封厚厚的书信置于她的案上,便转身离开了。
虞雪坠无声看了那鼓鼓囊囊的书信一会儿,面无表情拆开。
里面有两页纸,都是谢无晏的笔迹。第一页写满了字,她低头看去,轻轻咬住了唇。
这上面,竟全部都是断臂人的信息。
断臂人真名卢江雨,曾是番阳卢氏中人,在昭德一年,番阳卢氏犯重罪,举族被永淳帝流放至白月塔。
他是罪奴之身,但两年前,他在白月塔假死回到了京都,现在化名为江雨。
谢无晏在上面写了现在卢江雨落脚的地方,以及他常去的地方。
这页纸的最后,他写道:“陛下在伯府中遇见卢江雨那日,亦是我第一次见卢江雨。他知渤海郡之事的真相,言语间想拉拢于我……”
谢无晏在解释他那日为何欺瞒她。
渤海郡她设计“杀死”了谢无晏,虽然此事被她和赵星剑极力瞒下,但那日人数众多,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真相还是被有心之人知晓了。
谢无晏“死去”后,大都督的职衔被剥夺,威武军也溃散。卢江雨以为,谢无晏现在一定在心中恨着她。
所以卢江雨才冒险接近谢无晏,想要拉拢他。
卢江雨不知为谁做事,掌握的消息极多,他不仅知晓渤海郡的真相,还知道谢无晏和她有“私情”。
他痛恨虞雪坠,想要谢无晏背叛她,一雪前耻。
谢无晏看出他的心思,但他没有拒绝,因为他想弄明白卢江雨是为谁做事,也想弄明白卢江雨到底想让他做什么。
原本他想着,等查出真相,解决了这个隐患就告诉她的……
没想到,却被她误会了。
这段时日,他仍在和卢江雨联系,卢江雨越来越信任他,同他说的话也越来越多,他才从其中的蛛丝马迹中,查出了他的身份。
一查明白,他就让钟离送过来了。
谢无晏说,以后查出别的消息,还会让钟离过来送信。
他的语气平和沉静,虞雪坠怔怔看完了。
她出神许久,又往下翻去。
两页信纸中夹杂着一枚巴掌大的黄铜令牌,令牌光滑,边缘刻着黑虎纹,双面无字。
她看了一会儿,将它放在一旁,翻开第二页信纸。
这张信纸上只有寥寥几字。
“十万私兵置陇州牢山,今归于陛下。”
“罪臣已传信入牢山,众兵归降,陛下可以无字令任意调遣。”
“先前不予陛下,乃私心作祟。”
“臣慕陛下,唯恐无用。”
虞雪坠看着这短短半页纸,一动未动。
她的眼圈气红了。
最后那八个字,他说得内敛,但她却一瞬间读懂了。
谢无晏这厮,竟然以为没了那十万兵,她就不会理他了。
难道在他眼中,她就是这样一个唯利是图的人么!
虞雪坠骤然起身,穿上披风大步迈了出去,她现在就要去忠清伯府,亲自找他问个明白!
……
秋阳杲杲,凉风飒飒,虞雪坠一路打马,乌泱泱的护卫跟随着她来到了忠清伯府。
可在府邸大门口,虞雪坠执着马鞭,却踌躇了。
她突然跑来这里,是不是太……冲动了?
毕竟她半月前还要杀他,还对他放出狠话,再也不要见他……她这么突兀过来,是不是显得她很不体面?
帝王说话需一言九鼎,可她却出尔反尔,说变就变……何况谢无晏,兴许并不想见她。
他在书信上的语气那样平静,他写了那么多字,就像是在谈公事。
虞雪坠在府邸前冷静了下来,原本那些冲动淡去,她握着缰绳,嫣红的唇瓣抿紧。
秋日的光映着她尖尖的下巴,还有额角的细汗。马儿在府邸前转着圈,乌泱泱的护卫守在她的身边,不敢多言。
虞雪坠心一横,终于从马上跃了下来。
不管谢无晏想不想见她,她还是应该进去一趟。
她有一句很重要的话,要亲自对他说。
虞雪坠深吸一口气,令众人侯在外头,一个人踏入了府邸。
她一进去,里面的仆侍便奔向后院去报信,虞雪坠没拦,板着脸往里走。
半个月未见,伯府里毫无变化,但她却变了。每靠近南苑一步,她竟觉得自己有些心虚。
那一天,她确实太过了。
但这全是她一个人的错吗?只怪谢无晏不解释。
虞雪坠在心中为自己辩驳,终于将脊梁挺直起来。
她一路走向南苑,忠清伯府的仆侍少,府中到处都是凋零的落叶,她走着走着,渐渐停了下来。
她看到谢无晏,正站在这片金黄色的落叶尽头。
他穿着清简布衣,人瘦了整整一圈,脸上苍白失色,一双眼睛隔着光晕看着她,黑幽幽的,一动不动。
虞雪坠的心中忽然漫上了些隐秘的刺痛来。
她重新抬起脚步,朝他走去。
落叶在她的脚下沙沙作响,他沉默不言,只是用一种很宁静的目光看着她。
走到他的身边时,他还是这样子。
他一定在生自己的气。
虞雪坠想。
她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可不知为何,她却迟迟开不了口。
两人面对面站着,沉寂又冷清。
秋风瑟瑟,虞雪坠慢慢垂下头,用脚尖碾了碾地上的小石子。
尽管谢无晏没给她好脸色,但她有必须要说的话。
她得告诉他。
虞雪坠沉默了许久,终是将心一横,低声道:“对不起,错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