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谢茂学那里听说了谢无晏的过去之后,虞雪坠就一直在思索。
谢无晏从降生便被践踏,被生身父母厌恨。他的父亲畏惧凤阳长公主,对他遭受的虐待袖手旁观,他的母亲也畏惧凤阳长公主,日日恨不得他去死。
换做她是谢无晏,一定会对凤阳长公主恨之入骨。
可为什么,在他权势滔天归来京都后,却没有杀死凤阳呢?
他将她关在地牢中,留着她的性命,是为什么?
虞雪坠可不信谢无晏是畏惧她的身份而不敢动手,对他来说,不留痕迹、无声无息地弄死一个人太简单了,他随便编些说辞,凤阳便能“意外”死去。
他不杀她,一定另有因由。
那时虞雪坠在地牢里,想了许多许多。
她想起了上一世,她和谢无晏征战的那三年。她曾无比地痛恨他,没有任何一位帝王不会痛恨逆贼。她曾经以为,谢无晏抢夺她的帝位,是因为他权欲熏心,生性贪婪。
可这一世,她和谢无晏一步步熟稔。他会在佛光寺为她以身挡刀,会为了她的筹谋让自己生挨一箭,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一个贪婪的人呢。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让他对帝位这样执着?
虞雪坠想了很久很久,她在地牢里沉思,离开地牢后,她仍是夜不能寐,在紫宸殿中枯坐整夜。
她回忆着从谢茂学那里听到的每一句话,她想,谢无晏对帝位的执着,一定是因为那段被虐待的,被欺压的从前。
如果她是谢无晏,她会变成什么样呢。
虞雪坠将自己代入到那段过往——她住在阴暗脏污的地下暗室中,看着疯疯癫癫骂着让她去死的生母。她的生母从九岁就跟着公主了,她在尊卑森严的宫禁长大,视皇权如天大,她自认卑贱,公主的盛怒让她恐惧失常。
她的父亲因一道圣旨被迫迎娶公主,他空有皮相,毫无担当,他强占了她的母亲,却不敢负责,他看着他唯一的子嗣受辱,也袖手旁观,只求自保。他也畏惧公主,畏惧那道圣旨,畏惧凛凛的皇威。
虞雪坠代入自己,很快便难以呼吸,沉沉透不过气来。
就像是陷入了绝望的泥淖,四面漆黑,无人拉住她护住她,她只能无力地下沉,窒息,苟延残喘。
如果她是谢无晏,她会痛恨公主,但她更痛恨的,会是她的父母。
她会恨母亲的懦弱,恨她为何自甘卑贱,也恨父亲的懦弱,他们母子的苦难皆来自于他。
可他们又为何懦弱?
因为他们畏惧。
他们惧怕的从不是凤阳长公主那个人,而是她身后威仪万丈,只手遮天的皇权。
如果她是谢无晏,那她就要将皇权踩在脚下,将它践踏给所有人看。
皇权不过如此,我能随意践踏,你们为什么要怕?
虞雪坠红起眼睛,她终于窥见了谢无晏的内心。
他想要帝位,要的从来都不是权势,而是一个伤痕累累的孩子、一个十三岁孤身从戎的少年,在向他的母亲竭力证明——你看,皇权不过如此,你们从前都错了。
虞雪坠想,她不能让他践踏皇权,但她一定可以竭尽所能告诉他——“皇权不过如此。”
这不需要他亲自去证明,她就能证明给他看。
也许,她的证明能够消弭谢无晏对帝位的执着,为她换一个太平的盛世江山。
也可能,她做的一切并没有什么用,全部都是她自作多情,猜错了。
但不管怎样,她总要试一试,为了谢无晏,也为了她自己。
万一,她又赌对了呢。
……
三司会审进行得十分顺利。
谢茂学在审讯之中,将凤阳长公主做的所有恶事,一件不落,全部和盘托出。
凤阳长公主从地牢中出来时,穿着褴褛污秽的衣裳,蓬头垢面,脸颊凹陷苍白,她终于重见了天日,还以为是谢茂学将她救了出来。
她拉着救她出来的大理寺兵卒,眼含热泪,凄厉尖叫:“是谢无晏将本宫关押在此的,他胆敢囚禁本宫,你们快快将他就地诛杀!”
兵卒看着曾经尊贵万千的凤阳长公主沦落成这副疯癫凄厉的模样,摇头同情道:“谢大都督早死了。”
凤阳长公主霎时僵在原地。
谢茂学许久都不同她说话了,他每日在牢外只是唉声叹气地看着她,她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
谢无晏竟然死了吗?
她猛地大笑起来,那笑声沙哑粗噶,像是含着一口沙子,她拍手道:“好!好!好!”
凤阳长公主欢喜异常,大仇得报,她兴奋地浑身发抖,几乎是奔跑着坐上了兵卒为她准备的轿子。
兵卒见她这副疯癫的样子,也不敢多说话,一路无声,将她抬进了大理寺的地牢。
当凤阳再被关押的时候,她的双目赤红,死死抓着牢狱的栏杆:“你们好大的胆子!本宫是长公主,是皇帝的亲姑母,你们为何不送本宫回公主府,为何要关本宫,为何!”
兵卒认真锁好地牢,透过栏杆缝隙怜悯地看着她:“长公主,您的驸马状告您杀了他的妾室,您就在这儿等着提审吧。”
兵卒走了,凤阳长公主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反应过来他的话。
谢茂学,胆敢状告她?!
按照流程,凤阳长公主需和谢茂学当堂对峙。于是隔日,凤阳长公主便在审讯堂中见到了谢茂学。
她用一双赤红的眼死死盯着他。
谢茂学缩着脖子,头都不敢抬一下。
当大理寺卿逐条念出谢茂学指证她的罪责时,凤阳长公主没有迟疑,全部认罪。
她堂堂的大渝朝长公主,不过是做了些无足轻重的错事,杀了一个背叛她的贱婢,这算什么罪?这不是很寻常的事么。
她供认不讳,丝毫不把她犯的罪放在眼里。
她可是尊贵的长公主,是太皇太后的亲生女儿,是陛下的亲姑母,虽然生母已死,但陛下一定会为了虞氏的颜面为她撑腰,她怕什么?
这点罪责伤不到她分毫,待她重回公主位,她一定要向谢茂学索债。
风阳长公主怨毒地看着谢茂学,疯癫发笑。
……
三司会审很快结案。
隔日上朝,虞雪坠高坐在金銮椅上,看着呈上来的供词文书。
刑部尚书,御史大夫并大理寺卿站在堂下,此事涉及一朝尊贵的长公主,三人不敢擅自做主,静等她的决断。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许久,她将那叠文书丢在龙案上,半垂着眼眸道。
三个大人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周尚书,若庶民犯了这些大错,该当如何处置?”她慢声询问。
刑部尚书周大人急忙上前一步,恭声道:“回禀陛下,凤阳长公主身上罪责无数,单就其杀人这件事,就足够被处死了。但是……”
“那就处死吧。”虞雪坠打断他的话。
她的话音一落,整个朝堂悚然一惊。
陛下竟要将长公主处死?那可是她的亲姑母,是先帝的亲姐姐,这……这可使不得啊!
大理寺卿急忙躬身,接上方才刑部尚书被打断的话。
“陛下,长公主并非庶民,且她打杀的只是个奴婢,主子打杀犯错的奴才,依本朝律法,是无罪的……”
“谁说她打杀的是个奴婢,”虞雪坠抬起眼稍,盯着大理寺卿的脸,“绣芙是良家子选进宫的,并非奴籍,你们大理寺就是这么办案的?连死的是什么人都不清楚?”
她的声调拔高,面容冷素,大理寺卿的冷汗兜头就下来了。
他们查案的,怎么会不查死者的身份?
但怪就怪在,他们近日在内务府查阅时,竟没找到绣芙的进宫典籍。她死去多年,兴许典籍遗失了,他们没有多想,将她默认为了奴籍进宫。
可陛下怎么知道她是良家子进宫的?
大理寺卿想不通,但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急忙道:“陛下说的是,是微臣疏忽了。”
“所以凤阳长公主是死罪么。”虞雪坠冷声问。
这个时候,明眼人都看出来了,陛下根本不想包庇凤阳长公主,而是要置她于死地。
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并御史大夫齐声道:“陛下圣明,凤阳长公主该当处死。”
“好,传旨下去,三日后,凤阳长公主午门问斩。”她淡声道。
“陛下……陛下?”三个大人齐齐一愣,满朝堂的人也具都一怔。
自古以来,皇亲国戚处死,不过是一杯毒酒,或一条白绫,哪有推到午门问斩的?
午门问斩百姓围观,一国长公主在百姓的指指点点中砍头,这可是奇耻大辱,皇室的威严何在?
御史大夫急促上前:“陛下不可啊,此事涉及您的颜面,万不可如此张扬啊!”
“有何不可,朕说了,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虞雪坠的手搭在金銮椅光可鉴人的扶手上,“何况谢大都督的在天之灵,正看着呢。”
她提到了死去之人,朝堂一时鸦雀无声。
人人都知,绣芙是谢无晏的生母,陛下今日如此反常,难不成是为了谢大都督?
御史大夫身负上谏之责,闻言硬着头皮道:“陛下,谢大都督生前,曾罔顾天威,私自囚禁凤阳长公主……”
“那是他生母的仇人,他没杀死她已是手下留情。”虞雪坠道,“谢大都督护卫大渝边境整整十年,他沙场征伐,浴血奋战,立下的战功赫赫,他护着大渝百姓的安稳,最终为救朕而死,这样一个人,禁足自己生母的仇人,有什么错。”
好一个“禁足”,朝堂众人终于确认,陛下今日这番反常,就是为了谢大都督。
但陛下的偏心不无道理,一个是护卫大渝的功臣,一个是作恶多端的长公主,谁不偏心前者?
而且谢大都督已经死去了这么久,陛下仍照拂他的后事,对他感恩怀德,足见陛下宅心仁厚,心怀将士,有这样的君主,往后哪一个将士不会对她忠心耿耿?
朝臣们像是在一瞬间想通了,还是陛下有远见啊,他们自愧不如。
见众人不再反对,虞雪坠敛着长睫,继续语出惊人。
“朕不仅要将凤阳长公主午门问斩,还要让她书一封罪己诏,昭告天下。”
朝臣们将将安抚下的心神,又是一震。
只听她又道:“凤阳长公主神志不清,这封罪己诏,朕会亲自替她拟定。”
长公主的罪己诏昭告天下,便是让她向天下认罪。她到底是一国的长公主,若向天下认罪,皇家的体面何在,虞氏的颜面何在?
陛下竟还要替她拟罪己诏,这份羞辱,岂不是还要分陛下一份?
这大渝朝的江山姓虞,陛下是这广袤山河、芸芸众生的主人,她的一举一动,代表的不仅仅是她一个人,还有不容亵渎的皇权,不容质疑的皇威。
皇威岂容折辱?
众臣们惊惶地跪了满地,高呼祈求:“陛下三思,万万不可啊!”
但他们的祈求,不能撼动虞雪坠的半分决心。
“一封罪己诏而已,朕为何写不得。此诏传于天下,便是替朕昭告天下,”她的声音微顿,一字一句道,“国有律法,天下为公,任何人都不得枉法作恶,即便是天子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