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潮气蔓延进地牢,凉意侵袭。
桌上一灯如豆,细弱的光线映着谢无晏的侧影,今夜他没走,一直留在地牢中。
两人对坐,不言不语。外面的雨声稀稀落落,虞雪坠熬得眼底泛红,仍是没有等到谢无晏离开。
她不想等了。
虞雪坠沉默着上了榻,盖上被褥,背对着他躺了下去。
身后的视线阴冷地直视过来,她佯装不知,闭上了眼睛。
虞雪坠早已身心俱疲,闭上眼后,繁杂如乱麻的思绪一点点消失于黑暗,不知不觉,她竟真的睡了过去。
这一夜,雨声越来越大,外面起了风,有雨水顺着槛窗潲进来。她睡得并不安稳,在半夜朦朦胧胧醒了许多次。
那盏细瘦的灯火越来越微弱,她看到谢无晏高大的身影屈在圈椅中,晕黄的灯火莹莹照着他的下颌,深夜之中,他少了许多锋利和阴鸷。
偶有几次,她还对视上了他的视线,他的眼睛黑黝黝的,像是游荡在她床畔的一只孤魂野鬼。
她看了眼,无知无觉,很快又陷入了沉睡。
后来那盏灯彻底熄灭了,他的身影融于了夜色。她再醒来的时候,便看不到他了,只看到一团漆黑的影子,沉寂地坐在她的身边。
天光渐渐明亮,雨声滴滴答答,也终于停了下来。
虞雪坠在榻上睁眼,看着明亮的槛窗怔神片刻,转过眼。
谢无晏还坐在这里,他竟一夜未睡。
虞雪坠从床榻上坐起来,拢起满头乱发。她不想和谢无晏说话,穿上鞋子下了榻。
今日小侍卫送来了两份早饭,虞雪坠拎起一旁的热水,去暗室洗漱擦洗。收拾完,她出来吃早饭,谢无晏也在这时去了暗室,里面传来水声,他竟用她剩下的热水在洗漱。
虞雪坠沉沉耷着眼睛,低头专心吃饭。
谢无晏出来后在她的对面坐下,也垂眸吃起东西。
他吃得快,和虞雪坠同时吃完。小侍卫一声不吭进来,把残羹冷炙收拾好,又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看谢无晏的架势,他要一整天都要耗在她的身边了。
虞雪坠仍然不想理他,旁若无人地坐在床榻上想事情。
雨后天晴,日光从云层后穿透出来,斜斜照射入地牢中,昨夜雨疏风骤,地上吹进来几片树叶,虞雪坠坐累了,就起身下了榻。
她弯下腰,把地上的树叶捡起来,倚在阳光照射的石墙上,低头把玩着这几片叶子。
谢无晏的目光一直锁在她的身上。
暖光笼罩着她,她的发色变浅,白皙的面容仿佛蒙上了一层雾色的光晕。
她全然无视着自己。
那几片树叶在她的手中,很快折成了一只碧绿的兔子,但树叶不够了,兔子少了一只耳朵。
她弯下腰,又在地上搜寻起来。
但地牢中的树叶就那么零星几片,她找不到多余的叶子,便垂着眼睫,漠然地将那只缺了耳朵的兔子,随手丢弃在地上。
碧绿的兔子摔在地上,很快松散开,又变回了那几片斑驳丑陋的树叶。
有风吹入,几片叶子飘起来,竟还恬不知耻地追随在她的脚下。
当她的脚踩在树叶上时,谢无晏觉得像是踩在了他的身上。有冷意从他的骨子里渗出来,他从圈椅中骤然起身,走到她的身边,一把攥住了她。
“你干什么。”虞雪坠冷声质问。
他却不言不语,将她强行拉至床榻上,“咔哒”一声,那个许久未用的铁锁,再次紧紧扣在了她的脚踝上。
虞雪坠气得咬住唇,谢无晏将那长长的锁链,一圈一圈,慢慢地缠在自己的手臂上,直到铁链仅剩三尺长时,他才停了手。
他就这么牵着锁链,拴住了自己。
虞雪坠被困在他的身边,再次感到了莫大的屈辱。
把她关在牢里还不够,现在竟还要把她攥在手心里,谢无晏就是个有病的疯子,一定是海水泡坏了他的脑子。
她的胸腔气闷,刚要发作,可想到今夜她筹谋的大事,她还是生生忍了下来。
她转身躺上床榻,将被子囫囵盖在身上,留给他一个冷冰冰的背影。
……
日头越高,地牢里便越来越闷热。那床被子盖了没多久,便被虞雪坠沉着脸踢开了。
铁链碰撞,发出沉重的声响,她沉默地坐起来,身上出了许多的汗,她抬手去擦,视线扫过谢无晏。
他的身上竟没有一滴汗。
他垂着深长的眼眸,日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那双薄唇是淡色的,有一种极冷的色泽。
虞雪坠记得,他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从前的谢无晏威武矫健,一身皮肤蜜色,强壮而蓬勃,可现在他的身上像是从里到外裹上了冰霜,苍白失色,阴冷又晦暗。
她抿着唇,想起了谢茂学昨日对她说的那些话。
他也是个可怜人。
虞雪坠的心在这一刻软了半分,她抬手,拽了下脚腕上的锁链,牵着锁链另一端的谢无晏抬眼看过来。
“带我去沐浴。”她道。
谢无晏眸色微顿,她又继续道:“我自己洗。”
虞雪坠和谢无晏一起走出地牢。雨后的京都温度正好,忠清伯府的园子单调,只有一片茂密繁盛的笔直花树。
一场雨打落了无数花瓣,虞雪坠拖着脚链,一路踩着柔软的花瓣前行。
谢无晏提住了锁链的大部分重量,他跟在她的身旁,看着她,像是变成了她的影子。
虞雪坠已经习惯了他无时无刻的盯梢,她恍若不觉,一深一浅地往前走,这一路他们没遇见任何人,到了谢无晏居住的院子,她走到浴房前,走进去,回身阖上了门。
木门隔开了她和谢无晏两人,只剩一道锁链将他们连接在一起。
在出地牢前他们便约法三章,这次她自己沐浴,而代价是,她会时刻戴着锁链,让他在外面看着她,确认她没有逃跑。
虞雪坠走进去,谢无晏看着手臂上缠绕的锁链一圈一圈松开,越来越少。
到最后只剩短短一截时,锁链停住了,里面传来哗啦的下水声。
谢无晏用力握着那一截锁链,斜倚在门框上。
因为有铁链的阻挡,浴房的门开着一道缝,有温热的水汽从里面溢出来,湿润了他的鼻尖。
手中的锁链一直在轻轻摇晃,里面应该是一副旖旎的光景,谢无晏滚着喉结,却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场谈话浇熄了他所有的绮念。
全部都是假的。
他若再让她看到自己的**,就是自取其辱。
……
虞雪坠沐浴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
她新换了谢无晏一件黑色的中衣,宽大的中衣长至膝盖,满头长发钗饰全无,散在她雪色的脖颈之间。
她不愿回地牢,从浴房出来,便在主屋不走了。
“脚链在,你好好拿着,我能跑到哪里去。”她蹙眉表达抗拒。
谢无晏便依她了。
虞雪坠打量着他的房间,他的房间也很单调,一张床,一个书架大案,一套桌椅,再加一个描绘嶙峋山石的屏风,便再没旁的东西了。
她看到那套八角方桌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想来从他“死去”后,这间屋子便再也没人用心打理过。
她挪开眼,往庭院望去,院中光秃秃的,只有一棵生长得枝繁叶茂的樱桃树,树上缀满了红色的樱桃,一场雨后,每一颗樱桃都闪着红润的色泽。
虞雪坠拖着脚链,走出房门,站在樱桃树下,她踮起脚,摘下几颗熟透的樱桃。
谢无晏坐在黑洞洞的房中,牵着冰冷的锁链,看着她站在外面忙碌。
樱桃摘下,虞雪坠用衣裳擦了擦,放进嘴里,一股浓郁的酸涩顿时溢满口中,她匆忙垂头吐掉。
太难吃了。
她记得给她樱桃苗的师傅说这是最甜的樱桃,怎么会长得这么难吃?她不悦蹙眉,用手背擦了擦涩到酸麻的唇。
谢无晏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在阴影中无意识笑了下。
随即,这抹笑意又极快地溃散,消匿。
半日时光倏忽而过,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谢无晏一天一夜没有阖眼,眸中已积起深红的血丝。
已经快要子时了。
虞雪坠坐在屋外的台阶上,仰头看着明月。
明月如钩,清辉泠泠,满地罩着轻纱般的白,身后的视线一直胶在她的身上,脚腕上的锁链变得冰凉。
她的身后点着一盏灯,孤独的一盏灯将所有的影子拉得极长,谢无晏高大的影子映在地上,她的手边,恰好是他影子中的脸。
虞雪坠垂着眼眸,看着那黑糊糊的影子许久许久。
子时将至,是时候了。
她做出决断,视线从漆黑的影子上移开,眸中薄光微闪。
虞雪坠忽然捂在自己的腹部,蜷缩着惊呼一声。
这一声惊呼谢无晏自然也听见了,他的手指倏然一蜷,自她的身后慢慢走来。
虞雪坠紧紧捂着腹部,一双唇咬得泛白,谢无晏的影子一点一点在她的身边放大,趋近了她。
“陛下怎么了?”他的声音从她的身后响起。
“腹痛难忍,快去帮我叫个大夫。”她的嗓音发紧,痛得眼尾通红。
谢无晏垂眸看着她,不为所动。
院中起风了,叶片摩挲,沙沙作响。虞雪坠仰起脖颈,同他四目相对。
“快些。”她哑声催促,像是痛苦万分,痛到眼泪从她的眼眶中滚落下来。
谢无晏弯下腰,冷白的指骨轻轻拭去她温热的泪,那双乌色的眼瞳深深看她一眼,他道:“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5章 第 6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