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淌过,水雾弥漫,虞雪坠的乌发落在水中,飘摇散开。
谢无晏低笑:“瞧瞧,陛下又在编什么谎话。”
他从水中拾起她的一缕发梢,水线顺着他坚硬的肘臂滴答坠下,他把玩着她的长发,放在唇下亲了亲,而后,又要去亲吻她的唇。
虞雪坠白着脸,偏过头。
她沙哑道:
“在金家时,我给你下了毒,你以为发生的事,其实只是你的一个梦而已。”
“陛下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谢无晏抬起眼,眸中倒映着她雪白的身子。
“谢无晏,我说的是真的。”虞雪坠低声道,“那毒名叫醒春潮,中毒人会做一场春梦,但他会将梦境误认为现实。当时你在解毒,恰好有‘梦游’之症,阴差阳错下,你便误以为,我们有过肌肤之亲了。”
她抬起发红的眼睛,同他对视:“我说的都是真的,那只是一场梦,你若不信就仔细看看,现在的我,和你梦中的我,是一样的么。”
谢无晏死死盯向她,他的目光顺着她白皙的脖颈下移,在她肩胛的位置,看到了一颗小小的,红色的痣。
这颗痣生得娇艳鲜红,却从未在他的记忆中出现过。
其实,现在的他已经完全忘记了那一夜发生的事,他很早之前就觉得那像是一场梦,因为所有的细节他都记不清楚。而现在,虞雪坠的话印证了他的想法。
他终于从那场梦中醒了过来。
谢无晏觉得荒诞,可竟又觉得,果然如此…
他的手抚摸向虞雪坠的脸,倾身上前,与她额头相抵,慢慢的,他竟又开始发笑。
“没关系,我们之间,总要有一个第一次,现在也不晚。”
他一点点亲吻她的脸颊,她的眼角,而虞雪坠在这时道:“你怎么不问我,我为什么要给你下这种毒。”
“别说了,我不想知道。”谢无晏亲向她的唇角,在她的脸颊留下了濡湿的痕迹。
虞雪坠垂着通红的眼睛看着他:“因为我下错了。”
谢无晏握紧她的腰,去堵她的唇。
可她剩下的话已脱口而出:“原本,我是想毒死你的。”
那张红唇翕张,吐出的每一个字如凌迟的刀子,一刀一刀,绞在了谢无晏的身上。
他的动作终于停下了,眸中的**一点一点消退。
“原来,陛下从那时就想杀了我。”他低笑。
“陛下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他笑起来,当**褪去,他的眼眸变成了乌沉的黑。
所有的光被浇熄。
“陛下,你与我的从前,都是假的吗。”他轻声问。
“都是假的。”虞雪坠说。
“全部都是吗。”
“全部都是。”
谢无晏的笑意消失了,他松开了她,往后退去。水雾蒸腾,横在两人之间,房中在一瞬间陷入了诡异的宁静。
微弱的灯火映在水面上,谢无晏的面容被雾气模糊。
他问她。
“为什么。”
“因为你心怀不轨,想要篡权夺位。”虞雪坠在水雾的另一端,热水从龙头中流出,滑过她的腰脊,往前流去。
“你很早之前便知道自己是公主么。”
“嗯。”
“你和你的父皇一样,明明想我死,却都装作对我好。”他已经知道了黑羽卫的存在。
“你咎由自取。”她说。
“陛下就没有错么。”
“我有什么错?”虞雪坠在水雾之后,阖上了那双通红的眼睛,“诛杀逆贼,我能有什么错?”
“陛下没错吗。”
“我没错。”她道,“谢无晏,我不是没给过你机会,我也曾想放过你,可在去渤海郡之前,你却私自调动了三万威武军,你让我如何放过你?”
“所以陛下就骗我?”
“骗你,是我选择的捷径。”她哑声说,“如果与你正面交锋,一场内战会死多少人?那都是大渝的将士,不该因你一己私欲去死,我也不愿看到百姓因此颠沛流离,惶惶不安……谢无晏,将你诛杀在渤海郡,是最好的局面。”
“陛下爱士兵爱百姓,却不曾在意过我。”
“我在帝位上,爱他们是我的责任,而诛杀你,也是我的责任。”
“对陛下来说,帝位比我重要么。”
虞雪坠在水雾之中睁开了眼,她说:“我也一直很想问问你,对你来说,帝位比我重要么。”
谈话戛然而止。
水雾四起,一切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虞雪坠靠在池壁上,安静喘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池中响起了哗啦的声响,她听到,他迈出了水池。
衣料的摩擦声过后,她的身后咔哒两声,缚在腕上的锁被解开了,一件衣裳放置在她的手边,而后,传来了门开启又阖上的声响。
虞雪坠咬着唇,从浴池中走了出来。
她的衣裳撕破,身上的小衣也全部湿透,她拿起他留下的那件衣裳。
这是一件白色的中衣,很宽大,是他的。虞雪坠迟疑一下,将这件衣服穿在了身上。
从耳房出来,谢无晏正在外面等她,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往地牢的方向走去。
夜深了,空气变得凉爽,明月照在穹顶,在地上洒下一片冰冷的清辉。
虞雪坠感到了很沉很沉的疲惫,她跟在谢无晏高大的影子后,没再有任何反抗,沉默地往回走。
可是临到地牢门口,她忽然听到了一阵尖锐的喊叫声。
“谢无晏……你不得好死……”
这凄厉的叫声自深处传来,虞雪坠的眼睛倏然一抬——这地牢中,还关着别人吗?
她正要驻足细听,通向她那间牢狱的门已经打开了,谢无晏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虞雪坠只好踏了进去。
两道铁门被阖上,隔绝了所有的声音,谢无晏没进来,走了。
槛窗外的月色凉凉照进来,虞雪坠的脑中杂乱如麻,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
……
一夜倏忽而过,第二日清早,来给虞雪坠送早饭的是个脸生的小侍卫,他放下食物就哐当将门阖上了,一个字都不敢和她多说。
虞雪坠坐在圈椅中,慢慢吃完了早饭。
谢无晏不见她,她也不想见他,这样也挺好,落个清静。
用完早饭,她倚在漆黑的圈椅中,往那扇槛窗外望去。
今日仍是一个晴天,碧空艳阳,万里无云。有黑色的小鸟振翅高飞,她摊开手指,细数她失踪了几个时辰。
而这时,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停在了那扇槛窗之外。
虞雪坠握紧手,抬眸。
她在地下牢狱之中,那扇槛窗外,刚好是外面的路面。一双脚停在了她的窗外,一个人弯下腰,将脸探在窗口,偷偷摸摸朝里望过来。
这是一个中年男人,生着一张青白孱弱的脸,目光小心翼翼。
这不是谢无晏,也不是他的侍卫,虞雪坠眼眸遽然一亮,她快步走到窗下,仰起头。
中年男人看到了她,骇然一声,随即又啪地捂在了自己嘴上。
“你是谁。”虞雪坠问。
谢茂学没想到这间地牢里真的关了人,难怪他看到有侍卫往这送饭,他将手中的食盒小声放在地上,趴在窗格上打量着里面的人。
他不认识虞雪坠,只看出这是一个柔柔弱弱的少女,谢茂学便少了几分警惕,对她道:“我……我是这府里的主人。”
虞雪坠眉头一蹙,忠清伯府的主人……
“你是谢无晏的父亲,忠清伯谢茂学?”
谢茂学连连点头:“你是谁呀?”
虞雪坠心中有些失望,她千等万等,没成想等来了谢无晏的亲爹。
上一世,她没见过这个人,传闻他极其老实,对谢无晏唯命是从,想来是爱子如命的人,定然不会帮她。
虞雪坠冷了脸,不再说话。
谢茂学看着她身上穿着的宽大衣裳,打量着她的脸色,想了想,试探问她:“是不是谢寒英他……他欺辱你了?”
他已经知道了谢无晏没死的事,也知道他现在就在伯府里。
虞雪坠没吭声。
谢茂学啧啧一声,道:“谢寒英作恶多端,没想到现在还做起了强抢民女的勾当,可怜见的,你还这么小……”
虞雪坠眸光一顿,在他的话中听到了玄机。
谢茂学对谢无晏,似乎不是她想象的样子。
她再次仰起头:“你讨厌谢无晏?你不是他父亲么?”
谢茂学脸色一白,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嘴唇蠕动着,也不知道嘟囔了些什么,起身就要走。
看来他不想和自己继续谈下去了,虞雪坠的眸光瞥见他手中的食盒:“你是来看望地牢中另一个人的吗?”
谢茂学的脸色更白了,他慌张地四下张望,随即又急忙趴在地上,结结巴巴问道:“你……你怎么知道这里还关着另一个人?”
“我昨晚听见的。”她道。
“谢寒英怎么这么不谨慎!”他恼恨地拍拍大腿,对她道,“这件事,你……你可千万别乱说啊,地牢里除了你谁都没有,谁都没有的!”
这反应落入虞雪坠的眸中,她若有所思。
地牢关着的另一个人到底是谁?会让谢茂学惧怕成这副样子?
她沉吟着,忽然抬头道:“谢茂学,你方才不是问我是谁吗?”
谢茂学急忙摆手:“你告诉我你是谁也没用,我不会帮你找家人的,你是谢寒英看上的,我管不了管不了!”
“朕乃虞雪坠。”她却道,“——当今的天子。”
她的话如一道惊雷,震在谢茂学耳畔,他豁然抬眼,结结巴巴道:“你……你在胡说什么。”
“朕不见了,京都正乱着,你不知道此事么。”
谢茂学呆滞地张大嘴。
这几日,京都确实很奇怪,很多禁军在日夜不停地挨家挨户搜查,虽然不知道他们在找谁,但一定是在找一个很重要的人。
难……难道他们找的是陛下?
谢茂学的脸惨白无比,他惊恐地摇头:“不可能……不可能!你一定在骗人,你怎么会是陛下!”
“是不是,你出去打听打听便知。”虞雪坠的脸暴露在天光之下,清晰地映入谢茂学的眼睛。
“你胡说!你胡说!”谢茂学不敢再看她,屁滚尿流地爬起来,“谢寒英怎么会把陛下绑进府,他又不是疯子!”
他拎着食盒,跌跌撞撞落荒而逃。
槛窗外再次回归安静,虞雪坠站了一会儿,沉吟着慢慢走回床榻。
……
很快,又到了夜晚。
谢无晏一整日没有出现,地牢里没有灯,所幸月光皎洁,透过那扇小小的窗映进了光。
虞雪坠不知时辰,早早便上床歇息了。
她的脑中盘算着很多很多的事情,外面传来夜嗥的啼叫声,她才朦朦胧胧睡了过去。
深夜,地牢的门传来吱呀一声。
虞雪坠睡熟了,并没有听见声响,也并不知道,谢无晏阴冷地站在她的榻前,如幽灵一样,看了她整整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