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晏一踏入,阁中的舞乐暂停,美人们拢着彩衣飘带,齐齐向他福身,宴上众人也呼啦起身行礼。
仪王负手从长案后站起来,面容堆笑:“谢大都督,你可算来了!”
谢无晏淡笑回礼:“微臣来迟,殿下恕罪。”
他口中说着恕罪,却只是浅浅拱了下手,高大的身姿威仪笔挺,无一处称得上恭谨。
仪王的面上闪过一抹厉色,他极快地遮掩下去,抬手往上首示意:“大都督日理万机,迟一会儿又何妨,来,入座,陪本王畅饮!”
“谢殿下。”谢无晏颔首入座。
乐声又奏起,美人们弯腰退了下去。
仪王饮尽一杯酒,朝谢无晏笑道:“今日本王设此宴,就是想和大都督闲叙。细算大都督回京都已有一年了,京都气候不似南边,不知大都督这一年住得习惯否?”
谢无晏笑道:“微臣少时长在京都,自然是习惯的。”
“哦——本王险些忘了,大都督就是京都生人!”仪王瞧着他,“大都督是忠清伯府的贵子吧,你……你是多大入的御边军来着?”
谢无晏:“十三岁。”
仪王笑叹:“十三岁离开京都,十年后归来便是威震四方的大都督,忠清伯真是养了一个好儿子啊!”
谢无晏含笑不语。
“这么一算,谢大都督虽戍守边境十年,如今也不过才二十四岁,”仪王摩挲着掌中酒杯,“如此年轻便有这般才能,真乃大渝的肱骨之臣,往后大渝要仰仗您了。”
仪王此话一出,宴中寂静一瞬。来客们面面相觑,嗅出了这句话不同寻常的意味。
但谢无晏依旧面色从容,他闲适地捋了捋自己织银的袖口,轻飘飘回他:“不敢。”
他仍旧没有露出一丝恭谨。
仪王的笑意渐深。
他拍了拍手,在后面等候多时的春好处舞伎们急忙上台。
乐声的节奏渐紧,舞伎们随音起跳。
仪王望着谢无晏:“知大都督不喜女色,本王便请了京都最负盛名的男伎们为大都督舞几曲,今日此宴,大都督一定要尽兴啊。”
“谢殿下。”
仪王哼笑一下,没再说话。
大宴继续,舞伎们在台上旋动,铮铮琴声倾泻而出,越来越激越动人。
仪王面上带着深沉的笑意,陪坐到半晌,他从案后拂袖起身:“本王去更衣,稍候便回,诸位自便。”
宴上众人急忙垂首称是。
仪王未再看谢无晏,拢了拢衣襟,负手离去。
宴中乐舞继续。
但因着方才那一问一答,仪王一离开,宴中的气氛变得局促惶惶起来。有不少人用余光小心翼翼地窥向谢无晏,而后又仓促地收回视线,生怕被他发现。
虞雪坠躲在屏风后,目睹了方才的一切,也冷冷瞧着谢无晏。
他姿态闲适,神态自若,像是浑然不觉他方才的回答有多失礼。
看来这谢狗贼,完全没将仪王放在眼中。
也是,他现在权势滔天,威震四方,区区仪王怎配他放在眼中?
就连当年坐在帝位上的自己,他不是也没放在眼中,说反就反了?
虞雪坠想起了上一世,和谢无晏交战的那三年。
那真是她有生以来,过得最艰苦的三年……
可怜她辛辛苦苦,却还是被他分去了半个江山。
她上辈子死了后,整个大渝都成为了他的囊中之物吧。
想到这些,虞雪坠心中恨意不平,一双桃花眼不由露出森然的冷意。
正在这时,阁顶覆海忽然传来一声裂响。
虞雪坠倏然抬眸,看到数个黑衣人从破裂的覆海中降下——刺客来了!
他们果然藏身在上面!
宴中顿时尖叫一片。
刺客的刀尖闪着寒芒,从人群中穿过,带起肃杀之风,他们举着长刀,直冲谢无晏而去!
宾客们惊恐地乱作一团,满堂长案翻倒,四下陈设的花瓶玉摆摔了满地,他们趔趄着往楼下跑,谢无晏的护卫们却转眼间冲了上来。
几乎是眨眼之间,整个二层变成了混乱的打斗场。
刀剑无眼,虞雪坠将吓傻了的乐舞伎们快速推向后室,随后自己猫起身子,躲在了倒塌的沉重屏风之下,透过缝隙往外看着。
外面的砍杀十分激烈。
更多的黑衣人从三层楼梯冲下来,挥刀便往谢无晏身上砍。很显然,今日仪王府大宴,刺客的目标是谢无晏。
这些黑衣人都是好手,但谢无晏今日带的护卫却更加厉害,这些护卫以少敌多,竟很快占了上风。
虞雪坠冷眼瞧着这场刺杀,心中无比失望。
她今日亲临了这场大宴,此刻已经完全明白了这场刺杀是怎么回事——这是仪王一手安排的。
方才仪王和谢无晏的交谈,已经足以说明仪王对他忌惮已久,所以他设了这场大宴,想要在自己的地盘除去他。
且仪王在宴席中途离开没多久刺客就来了,这一定不是巧合,是仪王在有意避开刺杀,以防自己被误伤。
种种迹象,令虞雪坠十分肯定,这场刺杀就是仪王的手笔,他想除去谢无晏。
可惜仪王低估了他的实力。
这种水准的刺杀,根本伤不了谢无晏分毫。
祸害难杀。
虞雪坠恼恨地磨了磨牙。
……
两刻钟后,这场刺杀便到了尾声。
原本富丽堂皇的二层,此刻鲜血四溅。满堂的长案倾倒,谢无晏也杀了不少人,他将鲜血淋漓的刀夹在肘间来回擦了擦,待刀锋雪白,锵然插入鞘中。
一场刺杀,宴上的宾客跑了个干净,剩下的躺在地上,死的死,伤的伤。都是些被仪王使唤来毫不知情的无辜之人,照风见他们在地上哀嚎,动了恻隐之心:“大人,属下们将他们抬下去,找人医医?”
遍地的哀嚎声早吵得谢无晏耳朵疼,他应了声,从地上捡起一个茶壶,倒水洗净手上的血渍。
照风挥挥手,一应人上来抬人。
钟离将剑往腰后挎了下,闷不吭声地从地上扛起两个晕死过去的人,和众人一起往阁下搬。
很快,整个二层就空旷下来。
虞雪坠仍旧躲在倒塌的屏风下面。
从春好处带来的十六位乐舞伎都躲在后室完好无损,外面没有需要她关心的人,她才不出去。如今她身份低微,出去就要给谢狗贼行礼,他可不配。
阁中渐渐安静下来。
谢无晏今日带的人少,因为搬人,一时全都去了外面,整个二层除了躲着的虞雪坠和乐舞伎们,只剩下谢无晏一人。
他垂头洗干净手,将空了的茶壶随手一丢。
铜质的茶壶在地上咕噜咕噜滚动,金属声摩擦着地面,响起刺耳的咯吱声。
谢无晏的耳朵忽然动了一下。
几乎是同一瞬间,数道长箭从外面破窗而入!
谢无晏如疾风般拔剑抵挡,虞雪坠躲在屏风后,豁然抬眸——刺客竟然还有第二拨!
妙!妙!
她飞快将自己往角落里缩了缩,确认自己身处死角,绝对安全后,继续睁大眼睛,透过缝隙往外看。
密密麻麻的箭矢没入,全被谢无晏挡下。
很快,箭矢停,二层又静了一瞬。
紧接着,数十个黑衣人从外破窗而入!
谢无晏压着眉眼,横起雪白的刀锋迎上去。
阁楼下亦响起了混战声,这第二拨刺客众多,个个都是高手,谢无晏的人全被阻挡在了外面,一时半刻,没有人能上来帮他。
如今整个二层,只有谢无晏一人迎战这数十个刺客。
虞雪坠的心脏咚咚跳动起来。
她死死盯着外面。
谢无晏的刀很快,十年征战,令他练就了一身干脆狠辣的杀人功夫,几乎刀刀割喉,外面的血喷射的到处都是。
刺客陆陆续续倒下。
虞雪坠密切打量着这些刺客,发现他们和第一拨刺客全然不同。
虽然都是穿着黑衣,但这一拨刺客全都蒙着面,出手的招式诡谲无影,且他们的剑尖乌青——上面竟淬满了毒。
如此众多的人数,如此绝杀的布局……这也是仪王的手段?
虞雪坠拿捏不准。
不知为何,她看这群黑衣刺客,总觉得分外熟悉……
外面的打斗仍旧激烈。
谢无晏的杀人手段炉火纯青,即便迎战这数十个高手,也丝毫不见颓势。
虞雪坠的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
她上辈子和谢无晏斗了三年,无人比她更知道,谢无晏那一身功夫有多么了得。一个杀伐十年并坐上大都督高位之人,身上的功夫,恐怕整个大渝王朝无人可敌。
可他再厉害,也是个人。
群涌的蚂蚁,可以咬死雄狮,她不信这样多的顶尖刺客,杀不了他一个。
果不其然,谢无晏的防御渐渐出现了漏洞。
他的一截发丝被刀锋削断。
可很快,削断他发丝的刺客,就被他一刀穿胸,踹飞出去。
刺客的身躯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重响。
剩下的刺客毫不退缩,继续往谢无晏身上扑。
此刻的谢无晏已经杀红眼了,他半面覆着血,整个人如地狱恶鬼,令人骇惧。
虞雪坠在屏风后面垂下眼。
方才那个被谢无晏踹飞的刺客尸体,就躺在屏风外面。
刺客的胸口破了一个血洞,身上黑衣被谢无晏的刀风割破,大半手臂露了出来。
虞雪坠的瞳孔忽然剧烈一震。
她看到了刺客上臂的黑羽刺青。
他们……不是仪王的人!
虞雪坠窥见了真相,紧紧捂住心口。
她的目光再次直逼外面,上一世的种种如走马灯在她面前浮现,她的心猛地死死沉了下去。
她刚才只顾的上提心吊胆,却全然忘记了,她是知道这场刺杀的结果的。
上一世,她和谢无晏初见,是在她登基那一日。
那日的谢无晏,佩刀入朝,穿着一身威仪的青墨朝服,神采奕奕,英挺朗建——也就是说,上一世仪王府这场刺杀,没有伤到他分毫。
她在这里提心吊胆只是徒劳,谢无晏不会输!
虞雪坠看着外面,果不其然,刺客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
谢无晏虽已脱力,但他仍如不会死的罗刹恶鬼,撑着气息和刺客缠斗。
没多久,已剩最后一个刺客。
谢无晏的刀插在刺客的肩头上,刺客的血汩汩流淌,却像是没有痛觉般,仍死死握着手里的剑,往谢无晏身上压。
刺客乌青的剑尖,已经抵在了谢无晏的腹部。
谢无晏的手抵在刺客的刀柄上,想用力将刺客掀开。
两人都已力竭,一时胶在原地。
这一刻,虞雪坠的眼底像是氲上一团漆黑的浓墨,冷静得诡异。
她慢慢从屏风下走了出来。
阁中血腥味浓郁腥人,她随手抄起一个硕大的梅瓶,迈着轻不可闻的步伐,靠近了谢无晏身后。
而后她用尽全力——
“彭!”梅瓶砸在了谢无晏的后脑上,震碎成片。
他的身体摇晃一下。
这短暂的间隙,令刺客的力量胜过了他,那乌青的剑尖,顷刻间全部捅进了谢无晏的腹部。
鲜血如同耀目的红花,从他腹上流淌绽放。
虞雪坠兴奋得眼底发红。
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