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寿宫中,太皇太后戴着抹额,倚靠在床榻上。
她刚喝完汤药,口中粘腻发苦,房嬷嬷端上来蜜饯,小心翼翼地服侍她吃下一颗。这几日太皇太后缠绵病榻,心情极其不好,就连房嬷嬷伺候起来也战战兢兢。
那颗蜜饯咽下去,太皇太后睥向站在床榻前的两个婢女。
“永淳帝真给她托梦了么。”
晨时虞雪坠带着禁军浩浩荡荡离了宫,这事实在是突然,太皇太后便将翠桃和翠杏唤来问话。
翠桃和翠杏瑟缩地立在榻前,低声道:“回太皇太后,陛下确实做噩梦了。这几日奴婢们守在寝殿中,亲眼看着陛下在夜里频频惊醒,她满脸是泪,口中不停唤着父皇母后,就仿佛……就仿佛先帝和先皇后真的显灵了一般。”
“哼,皇陵苦寒,去了就是受罪。”太皇太后冷笑,“永淳帝活着没用,死了倒还有点用。那贱种这般顺风顺水,就该让她不得安生。”
太皇太后相信了两个婢女的话,不再对虞雪坠离宫的事情疑虑。
“你们退下吧,以后再有什么事,记得来哀家这里禀报。”
“是。”
两个婢女垂着头,屏息退了下去。
说了这一会子的话,太皇太后的头又开始疼了。自虞泽被送去了岭南,她就时常头疼,还常常会觉得胸口喘不过气。
太皇太后捏着额角,房嬷嬷急忙上前拿走她腰上的软枕,扶着她慢慢躺在了床榻上。
房嬷嬷细声道:“碍您眼的人走了,宫里难得清净,您的头疼病想来很快就能好了。”
太皇太后冷笑了下,问道:“和她一同去皇陵的,还有谁?”
“奴婢听闻,是谢大都督伴驾。”
“又是这个野种。”太皇太后的眸中露出了阴毒之色,“一个贱种,一个野种,他们两人倒是亲近起来。”
她每回骂谢无晏是个野种,房嬷嬷都不太敢说话,她小心地点头应是。
太皇太后不由又想起了凤阳长公主,她的拇指抵着欲裂的额头,问道:“凤阳呢,怎么还不进宫见哀家?”
凤阳长公主是太皇太后亲生的女儿。
她出降忠清伯府,夫君是忠清伯谢茂学。
房嬷嬷摇头道:“长公主一直没有回信儿呢。”
“她还躲在大慈恩寺吗?”太皇太后皱眉问。
“想来是的。”房嬷嬷低声回答。
“真是没出息!”太皇太后气极,一口气险些上不来,她厉声道,“不过是一个野种,她到底在怕什么!”
房嬷嬷紧闭着嘴,不敢说话。
谢无晏是凤阳长公主的庶子,他的亲生母亲是凤阳长公主的一个女婢。
所以凤阳长公主和太皇太后,都爱叫他野种。
据闻谢无晏年少时,凤阳长公主时常折磨他和他的生母,直到十三岁那年,谢无晏的生母疯疯癫癫淹死后,谢无晏消失在了京都。
凤阳长公主以为那个野种死在了外面,却没想到十年后,那个野种成为了掌管二十万威武军的益州大都督。
他回京都那日,凤阳长公主惊惧不安。
这样一个饱受折磨的野种回来,一定会向她寻仇的。
因为惧怕他的报复,于是她便连夜搬离了忠清伯府,到大慈恩寺躲避去了。
如今算算,凤阳长公主已经在大慈恩寺躲避了一年多了,太皇太后许久没见到自己的亲生女儿,难免心生怨气。
房嬷嬷细细抚着太皇太后的心口,不敢说话,这些关于凤阳长公主的隐秘,还轮不到她这个奴婢去置喙。
……
一入皇陵,谢大都督完成了护卫之职,便带着几个亲兵离开了。陛下以守陵不出为由,将自己关进了陵寝的竹屋之中。
所有人奉旨遵命,没人知道,那幢竹屋里空荡荡,陛下早就不在皇陵了。
夜色中,马车往前疾驰。
虞雪坠和谢无晏坐在马车中,照风在一旁端茶倒水,问道:“陛下,您这样真不会让人发现?”
“不会的。”虞雪坠这次去皇陵,把瑶玉南岑和赵飞琼都带了去,这三个人是她最亲近的人,她把他们留在那里进进出出,短时间内不会有人发现异常。
见她回应得如此肯定,照风也放了心。
这才去冀州,虞雪坠谁都没带,谢无晏以一当百,有他在就能万事无忧。为了行动方便,谢无晏也只带了照风和钟离两个人,一行四人在夜色中穿行,在第二日清晨,终于到达了冀州。
冀州地界极大,这次灾荒主要集中在邬县深县和下博县,虞雪坠没去这三县,而是先到达了冀州治所信都。
信都不是饥.荒重灾区,这里的百姓还未挨饿,但集市上的粮价已经飞涨,百姓们面露恐慌,正围堵在集市中高价买粮。
钟离按照虞雪坠的吩咐,将马车停在了信都州府旁边,谢无晏问虞雪坠:“为何来这里?”
虞雪坠笑了一下。
上一世,她也曾来冀州查案。那时她先去了饥.荒最严峻的邬县,冀州的一场灾荒死了三万人,独邬县死了两万。
她到达邬县的时候,朝廷的救济粮已经重新拨了下来,但为时已晚,两万百姓饿死,邬县到处都是空巷。这种情形,要查出秦弘昌贪污的罪证难如登天。
虞雪坠带着人,先去了邬县那个小官家里。
秦弘昌将所有的罪责嫁祸给了那个小官,而小官早已自缢而亡,所有的线索在一开始就断了。
但虞雪坠没有放弃,她在小官的家中搜索了一番,竟搜出来一封文书。
文书是冀州刺史下发给小官的,让他在腊月十五这一天,去信都州府接朝廷下发的救济邬县的粮食。
邬县死亡惨重,很显然,这个小官当时并没有顺利地将粮食拿回来。
上辈子,虞雪坠便依照这封文书,一步步查到了信都,查出了一切真相。
如今时间回溯,虞雪坠到达冀州的时候,刚好是腊月十五。
这个时候,邬县还没有人饿死,一切都能重新来过。
虞雪坠仰起头,看着谢无晏。重生的事情她无法和他诉说,所以她编了一个借口:“我离宫之前看过户部的札委,他们会在今日下发赈灾粮食。”
这个理由,没有人怀疑她。
几人守在信都州府外,不知不觉一上午便过去了。
这一上午,进出州府的人不少,但没瞧着有粮食运出来。
晌午的时候,照风和钟离下去买了几个包子,四个人挤在马车上,一边吃着包子,一边从垂帘往外看着。
冬日天冷,马车中小小的铜炉没有什么大用,谢无晏解下自己的披风,罩在虞雪坠身上。
虞雪坠穿着布衣棉袄,再加上一个厚重的披风,变成了一个棉花团子。
照风和钟离面面相觑。
谢无晏和虞雪坠的关系,他们两个人到现在还一无所知。如今和他们同处在一个马车上,两个人才后知后觉感到了不对劲。
他们家大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体贴了?大人野心勃勃,将来是要夺位的,怎么会对陛下这么好?
照风和钟离,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大大的迷惑。
谢无晏和虞雪坠倒是面色如常,他们动作间和往日没什么不同,显然都懒得避讳照风和钟离。
虞雪坠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连声谢也没道。谢无晏也不在意,还将马车中的铜炉往她身边靠了靠。
几人又等了许久,到傍晚的时候,信都州府内,终于有了不同寻常的声音。
“你们欺人太甚!没见到粮食就是没见到粮食,你们怎么能不讲道理!”只见一个瘦弱的青年,被州府内几个护卫架着,“扑通”一声丢在了大门口。
地面上砸起一片尘土,青年的长衫变得灰扑扑皱巴巴,他四肢并用从地上爬起来,梗着脖子又要往里闯。
护卫们对着他又是一脚。
青年滚在地上,发髻狼狈散开,面容污浊不堪,他咬牙再次爬了起来,边爬边道:“我真的没收到粮食!我从邬县带来的民夫就在隔街等着,运粮车上空荡荡,我们真的没有收到粮食!”
然而他艰难走到门口,几个魁梧的护卫对着他又是狠狠的一脚。
这一脚将他踢倒在地,护卫们一拥而上,竟对着他拳打脚踢起来。
马车上,虞雪坠和谢无晏相视一眼。
谢无晏转头对照风和钟离吩咐。
“去把他带上来。”
“带上来就好,不要打架,免得打草惊蛇。”虞雪坠叮嘱一句。
照风钟离领命,立即下了马车。
他俩装作路过劝架的行人,将那个青年从地上拖了出来。
几个护卫朝他骂骂咧咧啐着唾沫,青年满身是伤,挣扎着还要往州府闯去,照风和钟离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他从州府门口拉走。
“你们是谁,你们放开我,不要耽误我的事!”青年还在挣扎。
“郎君莫急,我家大人能够帮你。”照风在他耳边低声道。
青年一听,终于不再挣扎了。
“你家大人是谁?”他问。
照风和钟离却没回答,而是将他带到了马车边。
他们的马车停在州府旁的一个宽巷拐角,位置很是隐蔽,青年看了看眼前这辆极其不起眼的马车,犹豫一下,攀了上去。
挑开垂帘,青年先看到了谢无晏。
这次来冀州,为了不显露身份,他们都穿得十分低调。谢无晏也穿着简单的青色布衣,但他的身姿挺拔高大,那周身的气势一看就不是寻常之人。
青年打量着他,问:“不知阁下是谁。”
谢无晏却道:“你是谁。”
青年皱了皱眉,自报家门:“在下是邬县县令唐晚风。”
他的名字一报出来,虞雪坠的眼睛亮了一下。
邬县县令唐晚风?这不是上一世,那个自缢而亡的小官吗?
她从谢无晏宽阔的背后探出头:“你就是唐晚风?”
唐晚风没想到马车中还坐着另一个人,他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就瞧见了一个笑意盈盈的少女。
那少女穿着寻常袄衣,面若桃花,肤色雪白,周身的气度雍容不凡,唐晚风看清她的第一眼,目光发直,脸竟然红起来。
这张红透了的脸,自然瞒不过谢无晏的眼睛。
他的眉头霎时蹙起来,反手将虞雪坠的脑袋从他的背后按了下去。
谢无晏阴沉着脸,道:“钟离,把他丢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