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纳引着虞雪坠前往客居的院落。金家是医药世家,前来求医问药的人不胜枚举,时常有养病之人借住金家,为方便,金家便特意在宅中辟出一个客居的院落。
谢无晏被安置在最豪奢的一间,里面已围满金家的医师。
身重剧毒,又经过长时间的颠簸劳顿,谢无晏竟还保持着清醒,他卧在床榻上,冷硬的手臂支在外面,一双赤红的眼耷着,虞雪坠靠近时,他还用眼风扫她一眼。
金家的医师陆陆续续给他诊脉。
“大都督所中之毒,着实诡异……”
“像是南疆那边的毒。”
“……这毒怎会如此厉害?”
一众医师围绕在谢无晏身旁,个个神色凝重。
金咏德坐镇一旁,解毒非他擅长之事,他不便多言,但看着金家众医师的神情,心中隐隐觉得不妙。
这毒像是极其难缠,金家医堂怕是束手无策。
若救不了他……
那谢无晏一定会让他死在他的前头。
金咏德打了个寒噤,暗中安慰自己——偌大的医堂,如此多的医师,总有一个人能救得了他吧。
但实事总是不如人愿。
陆续有医师打起退堂鼓。年轻的医师以“医术不精”为由,先一步告辞离开。年长的医师捻着胡须商议了一个时辰,也未敢开出一剂药。
待最后一个老迈的医师颤颤巍巍请辞,钟离的剑遽然出鞘,霎时横在金咏德的脖颈上。
“大都督饶命,大都督饶命!”金咏德惊慌失措地跪地求饶。
谢无晏抵着欲裂的额角,赤红的眼底半丝仁慈也无。
照风怒斥:“不中用的东西!当年你跪在我家大人面前,信誓旦旦说为大人效力,如今却连个毒都解不了,真是废物!”
他一脚狠狠踹在金咏德的后背:“这些年要不是大人做你的靠山,金家能这般风生水起?既然不想尽心侍奉,我看你也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虞雪坠瞧着热闹,心中有点儿想笑。
照风和钟离一副“救不了就杀掉”的凶煞模样,像两个不讲道理的土匪。
医者又不是神仙,哪能救得了所有人。
虞雪坠为医者鸣着不公,但她并不怜悯金咏德。
方才照风三言两语,她已经明白了金咏德和谢无晏的关系。
无非就是谢无晏做金家靠山,金家为谢无晏效力。如今金家背靠权势平步青云,却连靠山的命都救不了,靠山能饶他才怪。
与虎谋皮,谋不好就会没命。
金咏德应该有这个觉悟。
果不其然,金咏德丝毫不为自己开脱,只一个劲儿地跪地磕头,口口连连祈求大都督饶命。
钟离的剑已割破他的皮肤,鲜血流下,谢无晏低垂着眼睛,淡漠地看着他。
金咏德的求饶声越来越凄厉,情急时刻,一直战战兢兢侯在一侧的金纳,猛地跪了下来。
“大都督,可否让草民一试。”
房中霎时一静,所有人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金纳膝行至谢无晏身前,不敢看他。
“大都督,您知道的,金家毒药皆出自草民之手,对毒之一道,草民十分精通。”
他话音落下,金咏德哆哆嗦嗦回首,和他对视一眼。
虞雪坠也在混乱中紧紧盯向了金纳。
金家毒药皆出自他手?
那她身上中的毒也是出自他手么?
若是这样,金纳岂不就是她要找的能制做解药的人?
他的话一出口,金咏德像是才反应过来,急忙朝谢无晏道:“对对,大都督,我儿金纳擅毒,他或可一试。”
“你方才怎么不说?”照风警惕反问。
“这……这,哎,是这样的,”金咏德道,“犬子擅毒,但从未解过别人的毒,老朽一时就没想到。”
原来如此。
金纳擅长制做毒药,也擅长制做自己毒药的解药,但解别人的毒,这却是头一次。
照风收了心中疑虑,对金纳道:“那还不快试试?”
“是……是。”金纳上前,抖着手搭在了谢无晏的脉搏上。
房中寂静得落针可闻,众人的希望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金纳闭目凝神,额上全是细汗,他探完脉搏,又观了谢无晏的伤口许久,终于道:“这毒,草民可以试着解一下。”
照风问道:“几成把握?”
这是金纳第一次解别人的毒,照风和钟离并不是很信任他。
金纳结巴道:“……草民尽力。”
他未回答几成,看起来不是很有把握。
照风气得又要拔刀,但谢无晏却在此刻开了口:“让他试试。”
“大人,他……他能行吗?”照风十分不安。
命悬一线,谢无晏却笑了下:“不能再杀。”
轻飘飘的四个字,金咏德和金纳颈上的寒毛立了起来。
金纳急忙又露出讨好的笑意,道:“草民一定会倾尽全力医治您的,大都督放心,草民这就去为您开药。”
谢无晏挥了挥手,让金咏德和金纳一同退下。
照风还是觉得不踏实,他在房中焦急地走来走去,喃喃道:“他到底能不能行?”
能不能行,都得死马当活马医了。虞雪坠在一旁想。
她若是谢无晏,也只能做这个选择。
命悬一线,已经没有时间去寻解毒名医,与其坐着等死,倒不如赌一把。
且金家一定会尽力医治的,也不用怕金纳在谢无晏的药里动手脚。
谢无晏身边有两个凶煞的侍卫和数十个护卫,若他死了,这些身手精悍的护卫们一定会毫不留情地砍了他俩用来祭奠。
谢无晏自然也明白这些。
十年戍守边境,沙场里踏过尸山血海,生死险境经历太多,他早就忘记害怕是什么感觉。
会死?
现在不是还没死么?
谢无晏淡然得很,他踹了照风一脚,让他闭上嘴,而后往榻上一躺,阖眼就睡。
虞雪坠总算对谢无晏有了那么一点儿佩服。
这般心态,难怪敢顶着天下的骂名篡位。
天生狗贼,实至名归。
她在心中鼓了鼓掌,面上却是万分的忧愁,她轻声道:“大人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
天色渐沉,夜幕降临。金家大宅的明灯次第亮起,让这座颇为奢华的大宅院灯火通明。
照风和钟离在庭院中忙着布防,虞雪坠一人守在房中。
谢无晏在昏睡着,她站在床榻旁,看向他旁边那床牡丹纹的大绸被。
这是金纳为她精心准备的。
虞雪坠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心道等临睡前,她就把这床被褥搬到别的地方去,她这辈子,就算困死,也绝不会和谢无晏睡在一张床榻上。
正盘算着,外面响起敲门声。虞雪坠回神去开门,门外站着一名金家仆侍。
仆侍手中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朝虞雪坠福了福身,道:“这是大郎君为大都督开的药,劳烦姑娘趁热喂大人喝下。”
她口中的大郎君就是金纳。虞雪坠接过药碗,问她:“金纳怎么不亲自过来。”
她还记挂着解药的事,想亲自和金纳确认一下,弥毒的解药是否出自他手。
仆侍答:“大郎君正在忙着调制下一副药,稍晚才能过来。”
虞雪坠只能再等等了。她点了点头,端着药回了房间。
汤药的温度正好,她端着药碗坐到榻前的椿凳上,轻声朝榻上的人唤道:“大人,醒醒,喝药了。”
烛火晃了晃,谢无晏蹙眉睁开眼。
身上高热,这一觉仅是浅眠,他并没有睡好。蓦然被吵醒,他初初睁眼的片刻,猩红的眸中盛满戾气。
但少女赏心悦目的脸映入他的眸中。
细眉弯弯,发丝缱绻间,那双桃花眼如春水浮波,溶溶动人。谢无晏黑睫撩动一下,戾气渐褪。他看一眼天色,撑坐起身。
虞雪坠将药碗往他面前递去,温声道:“这是方才送来的药,大人趁热喝下罢。”
谢无晏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虞雪坠接过空碗,又拿来一些吃食,谢无晏自到洛城后就没吃过东西,腹中早已空空,见她端来冷羹也并未挑剔,慢条斯理吃了下去。
待吃饱,那碗药的药劲也上来了。
这药大概是退热的功效,谢无晏的身上开始出汗,他揉着晕涨的额头,再次躺回床榻上。
这一次,他很快陷入了沉睡。
看来这药不仅退热,还有助眠的作用。
谢无晏睡着后,身上的汗出得更多了。
汗水很快湿透他的衣领,顺着额头淌下,令他下垂的黑睫变得濡湿粘腻。
这副样子,定然十分难受。
虞雪坠闲适地坐在床榻边,本来是不想管的。
但她若不管,钟离和照风等会进来看到,可就发现她照料不周了。
虞雪坠只好又去洗了个帕子。
拿着湿帕子,她走到谢无晏身边,顿了顿,屈尊弯下了腰。
温热的帕子在谢无晏的面颊上擦拭,虞雪坠被迫端看着他的脸。
屋中灯火齐燃,比马车中的光线明亮许多,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细看他。
平心而论,谢无晏确实生着一张极其出挑的脸。他的眉峰高耸,眼窝微深,面容有种刀凿斧刻般的深邃,这是一种属于武将的、攻击性极强的俊美。
如今病着,一双薄唇红得似血,为他的俊美平添了一种难以言明的妖冶。
虞雪坠静静看着,指尖顺着他的脸颊,渐渐滑至他的领口。
谢无晏的领口已经湿透了,她原本想解开他的衣裳,帮他擦一擦身体。
但她的指尖不经意地触碰到了他的喉结。
前世的一夜在她的脑海中乍然浮现。
那是一个雨夜,大雨瓢泼,紫宸殿内帘幕飘动,香雾缭绕。
凌乱的龙帐之中,喘息交错。
被缚住的双手,被抓伤的胸膛,以及谢无晏浓沉的眼睛,滚动的喉结……
虞雪坠忽然想起了她前世险些犯下的大错,那是她这两辈子都难以启齿的回忆。
她愣了下,指尖一颤,飞速远离了谢无晏的喉结。
而后又像不解气似的,狠狠将凉透的帕子掷在了他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