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朗盛,日头渐高,谢无晏的马车逆光而去。
虞雪坠从角落中走出,寻到自己的马翻身上去。
她得追上谢无晏,但不能从摘星楼的方向追上去,否则若谢无晏问她是如何知晓他在摘星楼的,她没法给出一个能骗过他的理由。
虞雪坠握紧缰绳,掉转马头,顺着谢无晏离去的方向,绕路追去。
骏马扬蹄,沿着马道往前飞驰。
冷风之中,虞雪坠思绪万千。
谢无晏真是命硬。
永淳帝倾尽全力的两次刺杀都没有成功,就连她间接捅入他身体的那柄毒剑,也没有要了他的命。
她在上一世,也曾数次暗杀过谢无晏。她的手段比永淳帝更加疯狂,但同样没有一次成功过。后来她和他争斗那三年,她对他的杀意由暗转明,但谢无晏仍是死不了,甚至最后她死了,他还活得好好的。
谢无晏就像个有不死之身的妖怪。
在他身边,她务必要谨言慎行。
今日她察觉了谢无晏的谋逆之心,便更应学会隐藏自己的情绪,万不可在他面前露出一丝破绽。
虞雪坠迎着耀目的朝阳,唇角露出了柔和的笑意。
片刻之间,所有的情绪都被她完美地隐匿了起来。
……
谢无晏半倚在车壁上,身上烧得滚烫,腹部的伤口隐有化脓的趋势。
照风拿着湿帕子帮他退热,叹着气道:“去洛城路上需要三天,大人烧成这样,怎么撑得住。”
谢无晏撩着眼皮看他:“放心,死不了。”
虽然高热,但他的脑子清醒得很,他抬脚踹了踹忧心忡忡的照风,提醒道:“后背出血了。”
照风嘶了一声,艰难地扭头看去。
昨夜伯府刺杀,他的后背被砍了一刀,此刻伤口又开始渗血了。
钟离走到他身后,闷不吭声地帮他换药。
药粉洒在伤口上,照风疼得直抽气:“钟离,你能不能轻点!”
钟离恍若未闻,手下的力气分毫不减,照风气道:“你等着,待会儿给你换药,我也下狠手。”
钟离的额头上缠着一圈白布,上面也渗着斑驳血迹。闻言,他低声道:“不用你,我自己能换。”
“好你个钟离,欺负我伤在后背是吧!”照风怼他一拳。
钟离挨了这一拳,拍拍衣裳起身道:“不和你计较。”
他转身出去,让原本驾车的侍卫下了车,自己坐在车夫的位置。
两匹黑马拉着缁色车架往前行驶,他高高扬起骗子,正要甩下去,远处忽然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
“钟小大人,等一下!”
少女的嗓音嘹亮,马车内的照风听到动静,撩开了垂帘。
清凌凌的寒意从外灌入,远处少女背倚朝阳,骑马纵风而来。
舞动的风灌入她紧束的衣襟,吹满宽大的袖摆,玉色衣袖如涟漪般摇荡飞扬,少女洁白的肘臂裸.露出来,在金灿灿的日光下,肌肤像是刷上了一层细腻的釉光。
她挥着马鞭,向他们招手,两条纤细笔直的腿紧了紧马腹,朝着他们疾速奔来。
这般驾马的姿态,让她多了一种奕奕的飒气。
钟离愣愣看着,照风也惊讶地张大嘴巴:“这不教坊司里那个女子吗?她竟会骑马?她要干什么?”
谢无晏倚在车厢深处,半眯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外面。
虞雪坠渐渐靠近,钟离反应过来,赶紧勒紧缰绳。
马车停下,虞雪坠翻身下马。
长时间的马上颠簸,她发上的小髻松垮地垂堕下去,凌乱的鬓发贴在她汗涔涔的面颊上,令她那张如鲜花般的面容愈发娇艳。
她快步走到车驾前,仰头气喘吁吁地询问:“谢大都督可在车上?”
钟离回头看了眼车厢深处,又低头看着她:“你有什么事。”
虞雪坠问不出答案,径自踮起脚往里看。
车厢深处,坐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不是谢无晏是谁?
她朝谢无晏行礼,喘息着道:“大都督恕罪,我知不该拦您的车驾!但早上您走得急,您忘了把解药给我了!”
她的语调隐含哽咽,听起来委屈又焦灼。
照风挠头,喃喃道:“大人,什么解药?”
谢无晏捏了捏滚烫的喉咙,缓缓道:“昨夜离府时,为掩人耳目,我藏身在她的马车中。为了封住她的嘴,我给她喂了颗毒药。”
“啊?”照风眨眨眼,“您给她吃了什么毒药?”
“弥毒。”
昨夜匆忙,他身上只有这一种毒药,便顺手给她喂下了。
虞雪坠迟迟等不到回答,不得不又可怜兮兮地追问道:“大人,您说今早把解药给我的。”
少女拦在马车外,形单影只,萧条可怜,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
钟离不由回身道:“大人,外面人多眼杂,是否让她上车回话。”
“让她上来吧。”谢无晏道。
虞雪坠被带上马车,终于清清楚楚地瞧见了谢无晏。
她仍是不跪他,只柔柔弱弱软了腿,一屁股坐在车中干净光滑的地板上,朝他道:“大人,我不想死,您说话一定要算数……”
谢无晏盯着她,却问道:“怎么找到我的。”
“我找了您一早上。”虞雪坠抬起被冷风吹得雪白的脸,“我去忠清伯府找您,他们说您不在,都不知道您去哪儿了,我只好骑马到处找您,也幸亏我运气好,路过前街时,远远瞧见了钟小大人……”
她露出一脸庆幸:“还好找到您了,您忘了给我留解药,我还以为……我只能等死了。”
她说得情真意切,谢无晏望了眼她方才来的方向,未再追问。
他高大的身姿往前一倾,缓缓道:“我没有解药。”
虞雪坠神色愣怔,心中倏然一沉。
她就知道,谢无晏迟迟不给她解药,一定是解药出了问题!
她装作惊惧的样子,抬头仰视着他:“大人为何没有解药,那我要死了吗?大人,您不能这样对我呀,昨夜我对您尽心侍奉,也算是救了您的命呀!”
谢无晏听到她说尽心侍奉,抬起指尖,慢条斯理地压了压唇角。
上面正长着一个透明的大燎泡。
虞雪坠目力极佳,一下子看到了——这是她昨晚用热茶烫出来的杰作。
但她装作没看到。
她垂下眼,弯腰伏在地上,做出一副要吓晕了的模样。
她看着真是胆小极了。照风心有不忍,不由开口向她解释:“放心,你一时半刻死不了。”
“什么意思?”虞雪坠可怜巴巴地抬起头。
照风看了眼谢无晏,见他没有制止的意思,便继续道:“你吃下的那颗毒药是弥毒,毒性三个月之后才会发作。”
“三个月?”虞雪坠头一次听说毒发时间这么长的药。
“对。”照风道,“这颗药原是为了暗杀的。有人中毒死亡后,会有人查这人生前几天的饮食,却不会查到三个月之前。这样下毒人便可以完美地隐藏起来,不留下一丝线索。”
虞雪坠听明白了,这是一颗难以寻迹的杀人毒药。她轻声问:“毒发……是什么样子的?”
照风啧啧道:“毒发相当痛苦,中毒人会全身溃烂,如百蚂噬身,生不如死。”
虞雪坠打了一个寒噤。
她的眼眶一下子变红了。
照风见她吓坏了,急忙又道:“不过你别怕,你只要在三个月内吃下解药就会安然无虞。你昨夜也算救了大人,大人一定不会不管你的。弥毒的解药虽然没有了,但制药师已经在制做新的解药了,等我们拿到了解药,一定会给你的。”
听完他的话,虞雪坠却并没觉得放松。
她试探问道:“那……新的解药何时能做出来?”
照风算了算,答:“大概还要半个月吧。”
半个月?还有九天她就要登帝了!
她如何等得了半个月?!
虞雪坠的心脏突突跳动起来。
九天后她登帝,以谢无晏想要篡位的野心,他一定会置她于死地。
到时候,他手中握着解药,想杀她简直轻而易举。他都不需要动手,只要不给她解药,她就得坐在皇位上等死!
她绝不能将自己置于如此被动的险地!
怎么办?怎么办?
虞雪坠垂眸急急思索。
照风该解释的都解释了,觉得安抚住了她,便道:“好了,你快下车吧,我们还要赶路,不便留你。”
虞雪坠袖中的手紧紧攥住,她问:“大人要去哪儿?”
“大人要去治伤呢,你昨夜也知晓了,大人受了重伤。”照风不想过多地耽误时间,语气含了一点催促,“你快走吧,放心,这次去治病,我会顺道帮你催一催解药,绝不会让你毒死的。”
他这简单的一句话,让虞雪坠迅速抓取到了关键的信息。
她抬眸问:“顺道?大人去治病的地方,就是能给我制做解药的地方吗?”
照风点头:“对啊。”
谢无晏和洛城金家来往多年,他们手中的毒药、解药、救命药等等都是出自金家。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虞雪坠心中极快地有了对策。
若她跟着谢无晏去治伤,便能找到制做解药之人。到时候,她可以想办法,从制药人那里得到解药。
将来她登帝后,自己有了解药,便不用怕谢无晏不给她解药了。
谢无晏休想拿捏着她的性命。
想到这,虞雪坠柔柔抬起眼眸,感激道:“照风小大人费心了。”
她拘谨地看向谢无晏:“我观大人似在发热,也不知路途还有多远,如果缺人侍奉的话,我可以跟随大人。”
照风笑道:“你不会不放心解药,要亲自跟着吧。”
虞雪坠急忙摇头,真诚道:“我自然信得过你和大人的,只是……”
她抬起指尖,轻轻指了指照风后背,又轻轻指了指车外钟离的脑袋,“我看你们都受了伤,大人烧得这么厉害,我怕你们忙不过来。
“当然,要是你们不方便,我……我这就下车。”她不敢催的急,怕让谢无晏生疑。
若谢无晏真的拒绝了,大不了她再想办法偷偷跟着他们。
她的话音落下,照风挠了挠嘶嘶发疼的后背,车外听到一切的钟离也摸了下脑袋。
谢无晏半睁着赤红的眼睛,像是没听见她在说什么。
照风不由转身向谢无晏请示:“大人,她说得也有道理,属下和钟离行动不便,咱的护卫都是糙汉,她一个女子,侍奉您会更仔细周到些……”
钟离在外默不作声地点头。
他们两人对虞雪坠没有任何戒心。
之前因着刺杀之事,他们两人调查过她,知晓她的身世简单干净,没有可疑之处。再加上昨夜虞雪坠虽是被迫、但也实打实地救了谢无晏,算是他们家大人的恩人,所以他们两人对她很有好感。
而且她一个小女子,虽马骑得不错,但一看就手无缚鸡之力,柔弱又无害。他们实在是对她防备不起来。
照风请示完,谢无晏阖上眼。
他像是快要睡着了,闻言只淡淡吐出两个字:“随便。”
没拒绝,那就是同意了。照风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她谢道:“那我们就不客气了,这一路劳烦姑娘,事后必有重谢。”
“不劳烦。”虞雪坠抿唇,温顺地笑了笑。
她起身走到谢无晏身边,看着他烧得滚烫的脸,道:“大人烧得厉害,有湿帕子吗。”
她极快地适应了自己女侍身份的转变。
照风急忙点头道:“有,有。”
他将手里的湿帕子递出去。
虞雪坠拿过,小心地擦拭着谢无晏的额头。
谢无晏的气息滚烫,他仍是阖着眼,只眉峰轻轻动了一下。
虞雪坠轻叹:“大人这毒像是入了肺腑……”
提起这个,照风就恨得牙根发痒:“都怪那行刺的刺客,待我们找到他,一定将之千刀万剐!”
罪魁祸首虞雪坠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
她将湿帕子温柔敷在谢无晏的脸上,欣赏着他唇上透明的水泡,附和道:“那刺客下手忒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