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正元年,四月初一。
暮春晨起,乌云滚滚压顶来,微风习习拂面去。杨柳的枝桠如谪仙纤细的腰肢摇曳,空中的茸絮似俏皮的精灵翻飞飘游。
又是一个昏昏沉沉不见朝阳的天色,平白让人添了几分倦怠。
颜皖知领了旨自大内骑马匆匆往昭王府来。
踏进王府门还未走上三尺远,就听见前头歌喉婉转,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颜皖知皱了皱眉头,心下暗自思忖:传言果然不虚,这小昭王也忒能折腾了,一大清早就玩开了。
内侍引了人行到正殿的廊庑下,轻轻叩了门。
吱呀一声,殿门从内打开。
颜皖知只瞥了那么一眼,可算是雷打天灵盖儿,大殿内花红柳绿的,好不热闹。
内侍趋步上前,绕过翻飞的水袖,在主位的榻前拱手而立。
江映华斜倚在床榻上,一手撑着身子抵着额头,一手用纤长的小拇指拎着酒壶,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态。
她半眯着眼,醉醺醺的,眼神随着伶人的罗纱起落辗转,慵懒的拖着长音问道:“何事?”
内侍答:“禀王上,陛下遣人来传口谕,人正候在殿外呢。”
“请进来吧。”江映华随手丢了酒壶,挥挥手说道。
颜皖知进来的时候,那被抛弃的酒壶咕噜噜正滚落在她脚下。
殿内的酒气很重,地上散落着好些和脚下这个一模一样的酒壶。
她打量着眼前人,生得和陛下有八分像,圆圆的鹅蛋脸上,羽睫幽长,凤眸微挑,一双眸子摄人心神。只是这容颜青涩,五官不够开阔,还像个孩子,太稚嫩了些。
这一身正红色的软纱罗衬得人颇为娇艳,酒醉后微微泛着红晕的小脸,和着这慵懒的姿势,平添了几分妖冶的妩媚,也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呢。
见来人杵在地上不说话,江映华抬抬手,两个俊秀的小宫人赶忙上前来,将人搀扶着从床榻上站起身来。
江映华垂眸打量着眼前人,随手扯过凌乱的披帛搭在肩头:“可要本王跪接?”
“臣颜皖知参见殿下。臣只是来传陛下口谕,殿下无需跪接。”颜皖知方觉失礼,叉手回道。
“颜,皖知?原竟劳动陛下身边的内相颜公来了,早闻颜承旨大名,久仰。”江映华一步一步缓缓走下台阶,扬扬手挥退了身旁一众起舞弄乐的伶人。
她最是喜欢长相端正的美人儿,瞧着他长得不赖,江映华恭维的话就多说了两句。
“臣惶恐,实不敢当,殿下谬赞。” 颜皖知毕恭毕敬的答话。
江映华打量着她,容貌生得甚是标致,但这人嘛,实在是板正了些,太木讷无趣。
“陛下有何吩咐?劳颜承旨见教。”收起懒散的模样,江映华理了理衣衫,正色道。
“陛下口谕,着昭王殿下即刻…” 颜皖知欲言又止。
“即刻什么?说下去”江映华朝前踱步的脚步一滞,转头从背后回眸瞥向她的侧颜。
“即刻……滚进宫来。” 颜皖知说完恭敬地朝着眼前人作揖,补充道:“殿下恕罪,这是陛下原话,臣无意冒犯。”
江映华闻言立时变了脸色。
半晌,江映华勉强从嘴角扯出一个还算标致的微笑,接过内侍递过来的满满一荷包的金叶子,亲手塞进了颜皖知手上,柔声道:
“有劳颜公亲来传讯,小小心意不成敬意。小王这便更衣进宫,方才的事情…还请颜公忘了吧。”
“殿下言重了,此乃臣职分所在。无丝毫功劳,岂敢领受恩赏。话已带到,臣告退。” 颜皖知将钱袋子推了回来,拱手见礼就退出了正殿。
江映华的眼底闪过一丝凌厉,这人还真是油盐不进,连我的好意都敢驳,本王记住你了。
承明殿内,陛下方下朝归来,坐在靠椅上揉着额头闭目养神。
颜皖知在书案前替她整理着今日新呈送上来的公文奏表。
宫人来报:“陛下,九殿下到了。”
“宣。”陛下闭着眼轻声吐出了一个字。
江映华一身公服穿戴整齐,趋步走到御案前,端正的行礼。
“臣参见陛下,陛下圣躬金安。”说完倒身下拜,甚是恭顺。
“哼,这会儿倒是规矩,怎么,连朕这个姐姐也不认了?”眼见来人自打进门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挑不出半点错处,陛下冷哼一声,起身走到她跟前站定。
“臣不敢,臣绝无此意,望陛下明鉴。” 江映华依旧低垂着头,恭谨答话。
“自朕即位,你称病不出,不见朕就算了,三个月了,你连给母亲问安都不曾。朝臣参你日夜笙歌,酒肉不离身,朕本还不信。江映华,你长本事了!”陛下咬牙痛斥。
江映华俯伏在地,一声不吭。
陛下将人径直从地上薅起来,冷声质问:“你故意跟朕作对,让朝臣戳朕的脊梁骨,骂朕封了个浑不吝的毛丫头做亲王。你倒好,日日酒池肉林,莺莺燕燕,好不快活。”
江映华死命垂着脑袋,心里暗暗叫苦:“我哪儿敢跟您作对啊,跟您对着干的这会儿都在阎王那里排队报道呢。京郊的护城河怕是都红了多日了。”
陛下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来,继续道:“躲什么,看着朕!你到底在闹什么?”
江映华不敢挣脱她的手,只得将眼神瞥向一边,垂眸道:“臣大病初愈,一时懒散,臣知错了,求陛下恕罪。”
“大病初愈?呵,颜皖知,她今日不见棺材不落泪,你将查证的事和她说说吧。”陛下怒极反笑,出言吩咐侍立在侧的颜皖知。
颜皖知将此人买通太医篡改脉案,暗中遣人调查废帝之死的罪证一一罗列。
江映华的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身上的冷汗浸湿了数层绸纱。
她没想到,这个颜承旨不帮她遮掩玩闹的事便罢了,竟然还在暗中将自己的动向查的明明白白。此人不光油盐不进,想来也是有些手段的,怪不得能讨了姐姐欢心,看来也不似外头传言那般,光靠这好看的皮囊上了位。颜承旨,这个梁子,咱算是结下了。
颜皖知说罢,江映华噗通一声又跪在了地上,耷拉着脑袋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毕竟铁证如山,就是一张巧嘴说破天也是无用。
“你觉得朕和母亲杀了你二哥,是也不是?”陛下也不再绕弯子,沉声开口。
江映华脸色煞白,身子止不住的轻颤,连上下牙齿都在不住的磕碰着。她心里暗骂自己怂包,但身体很是诚实的吓得发抖。
自己的二哥即位不过两载,就被母亲一纸诏书废去了帝位,才从皇位退下来不过半个月就暴毙,任谁都会怀疑此事与眼前的新帝——自己的长姐,还有母亲脱不了干系。
若真如此,母亲杀子,长姐弑弟,与二哥、长姐一母同胞的自己要如何自处?更何况父亲在世时对自己宠爱尤甚,那龙椅她打小就坐过的。江映华很怕,却也不甘心被蒙在鼓里。
哪怕长姐即位便封了自己王爵,赐了她的潜邸做自己的王府,享受了这满朝上下独一份的荣宠,她也不敢如从前那般亲近姐姐了。
“瞧你那怂样儿,心事都挂脸上了。朕今日明白告诉你,你二哥是病故的,朕没碰他,母亲更没伤他。一母同胞兄妹四人,如今就剩你我二人,江映华,朕由不得你胡闹。”陛下看她吓得浑身战栗,没来由的火大。转头吩咐颜皖知:
“你将她送去太后宫里,就说是朕的意思,劳太后严加管束。”
颜皖知得了旨意上前两步,想搀扶起地上的人。谁知这人此刻更慌乱了,一把推开她,朝着陛下扑了过去,扯着陛下的裙摆,颤声告饶:
“长姐,姐姐,华儿错了。求您别送华儿去母亲那儿,除此之外,您如何责罚都好。”
“现在讨饶,晚了。”陛下丢下一句话,板着脸拔腿就走。
颜皖知觉得这小人儿有些好笑,竟然这样惧怕自己的母亲。奈何皇命难违,她半推半架着将人送去了太后宫里,临走前,收到了这丫头幽怨的一记眼刀。得,这不记仇就怪了。
江映华的母亲既是国朝太后,也是南越国的女皇。这位女中英豪极重规矩,性情强势,教子严苛,平日里甚少展露笑颜。自己的孩子无论男女,文武兼修,一样都不许怠惰。学业上稍有不如意,一番捶楚那是轻的。当了皇帝不合格都能给薅下来。
也正因此,从小被先皇娇纵溺爱的江映华才没有长歪,只是对母亲,那是打小就抗拒的不行。
回承明殿的路上,颜皖知盘算着,陛下就这一个嫡亲的妹妹了,既然早早封了王,这姑奶奶日后定会受到重用。和她生了嫌隙,对自己肯定是大大的不利。好在眼下还是个十六岁的娃娃,寻个由头送些东西哄上一哄,这仇怨也就能消了吧。
怪她走得太着急,没有听到太后宫里此起彼伏的竹笋炒肉的脆响,以及随之而来的,少女梨花带雨哭爹喊娘的讨饶声。若是听见了,她断不会如此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