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扶回到知州府后本是想直接休息的,没想到一进屋门就迎面对上一位抱着琴的黄衣女郎,两颊晕红,如霞映白云一般,往下看她衣衫半解,半露香肩,屋内的熏香也不知何时被换成了暧昧的暖香,此情此景看得未经人事的启蛰一路从脖子根红到了天灵盖。
他吞吞吐吐好一阵,只能看向贺扶:“大人,这……”
贺扶也愣了一阵后才想起昨日温如升所说的话,想来是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才找来的乐妓。他无奈扶额,对那眉眼含春的女郎道:“姑娘还是早些回去吧。”
谁知那女郎却是个坚持的,娇娇一声:“大人可是要休息了?柔儿替您更衣如何?”
这话一出,贺扶还未有所反应便听启蛰炸开了一般,喊道:“休想侮辱我家大人!”
“启蛰,慎言。”贺扶将启蛰按下。这女郎不过听温如升的话前来,也是为了生存才不得已做此营生,无论如何也叫不得“侮辱”二字。
启蛰虽动作被限制,但眼神依旧恶狠狠地盯着那女郎,像一只护食的幼犬。那女郎也被盯得害怕,抱着琴往后缩了缩。
贺扶从窗边的贵妃榻上拿了一张小毯子,上前为那女郎披上。虽然已是春日,但夜间却也是寒凉,这女郎穿得这般轻薄,身娇体弱又被这么一冻,怕是要垮了身子。
那女郎有些受宠若惊,没想到这从京城来的高官竟会屈尊为自己披衣裳,她伸手将衣裳拢了拢后道:“大人,不需柔儿伺候您更衣,那柔儿为您弹一曲可好?”
如此重的古琴要抱这般久,也是辛苦。贺扶转头看了启蛰一眼,道:“关上门吧。”
启蛰惊道:“啊?您不会真的要……”
见启蛰这般激动,贺扶只好先转头对那女郎说:“那便请柔儿姑娘弹一曲吧,弹完后便早些回去吧。”
启蛰见贺扶不是那个意思,瞬间松了口气,转身将门关上后来到贺扶身边站着。
只见那女郎将琴安稳放在案上后端坐在琴前,玉指轻触便流出清冽的曲调,她弹了一曲《凤求凰》,是乐馆女子常弹的曲子。
启蛰听了片刻便昏昏欲睡,他着实理解不来这些琴啊曲啊的东西,有这个时间出去练两套剑谱不好吗?眼看着他要往前栽去,却被贺扶一声咳给惊醒。
“听曲莫要走神。”贺扶轻声道。
启蛰摇摇头,散了散困意后开始死死盯着那女郎,像在盯梢一般,这般盯着,就不困了。
等一曲结束,启蛰才完全放松下来,由于方才过于专注,他此刻的后背都起了一层汗,他甚至数清楚了那女郎呼吸了多少次。
贺扶起身,赞道:“好曲,柔儿姑娘好琴技。”
随后他又转身对启蛰道:“赏些银子后送柔儿姑娘离开吧。”
启蛰应了一声后从袖子拿出钱袋,赏了钱又送她离开。
见二人离开,贺扶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摆,正准备休息却又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想来想去,他又将那童谣唱了一遍,和尚、书生、商贾,都按照童谣中所说的死了,那“高门恶女”又是谁呢?
河岸小鬼来相会,什么时候相会?
越想越觉得不对,贺扶本就不多的睡意也荡然无存,只好披上衣服去庭院中散步,以舒缓心情。
行至园中,他远远地便听到了拍打水面的声音。
有人落水了!
他眼睁睁看着那人沉下水去,来不及喊人了。
他扯下外衫一跃而下,急忙将那人带出水后借着月色一看。
竟然是温余。
“温小姐?温小姐?!”
温余的意识早已模糊,他按下心神告诉自己不要太过心急,思索着落水之人的救治方法。
按压……
他将温余平放在地面上,犹豫片刻后解开她前襟的衣裳,双手交叉一下一下按压着。
温小姐失礼了,但性命攸关,贺某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待你醒来贺某定会给你个交代的。
不知按了多久,温余吐出一口水来,之后意识也逐渐回笼。
贺扶喜出望外正要询问原因却被温余猛得推开,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回神后才发现自己正直愣愣坐在地上,但此时却无暇顾及了,因为温余正欲再一次冲下水去。
贺扶也顾不得什么风度了,双手一撑从地上站起,上前去拉住温余。
刚刚上岸又要再下水,不说是否会着凉生病,若是又溺水可怎么办?
“温小姐!”贺扶拉住她的胳膊想要阻止她却被她用力甩开。
她站在池边四下看了看,目光锁定在墙角摆放的一个草筐里,那是用来收落叶的,不过正值春季,也用不着,里面也只放了些扫把什么的。
温余将筐中的东西尽数倒光,随后淌水下去,在池中捞着什么。
贺扶看着她一下一下捞着,池子里有五条长蛇,还有若干不怕水的毒虫。
水池里怎么会有这些东西?!可是有人故意投放?
贺扶发怔片刻温余已将池中的东西捞干净,转身就向着一个地方疾步而去。
从被他自水中救起到提筐离开,温余竟是没有说一句话,发出一个声调。
贺扶才觉她状态不对,担心她又出什么事便快步跟上前去,直到温余停在书云苑门前。
那是温家二小姐的院子。
只见温余一脚踹开房门,屋中上药的温淳发出一声惊呼后出声骂道:“你这贱人竟然还能从水里出来?还真是命大,淹不死你你还不去你那个野娘坟前头哭几声,感谢她保你这条贱命不死!”
贺扶眉皱成川字,这温二小姐未免骂得太脏,不似官家小姐,倒像是个发疯的泼妇,而且听她话中的意思是她将温余推下水的,如此行径,太过恶劣!
温余冷着脸,几滴水珠从发间落下,发丝成了一缕一缕的,正好露出那那双带着怒气的眸子,她冷冷道:“说完了吗?”
温淳不以为意,还嗤笑一声,傲慢道:“说完了,你可以滚了。”
温余冷脸提着筐子走到她面前,“说完了,就该我了。”她抬手将草筐一翻,筐里那些用来害她的蛇虫便尽数洒在温淳脸上。
温淳没想到她会这么大胆,噤声片刻后发出一声凄惨的嚎叫。
“你从哪里翻出来的东西,就自己拿回去。”
说罢,温余将草筐往旁边一摔,正巧砸在那丫鬟的腿上,筐壁上爬着的小虫也顺势咬上丫鬟的腿。
丫鬟惨叫一声摔在地上,不停用手拍打着身上。
看着温淳和丫鬟狼狈扑腾的模样,温余冷笑一声,“我也说完了,我走了,不用送。”
她没有再理温淳慌乱的咒骂,转身大步流星走出房门后对着愣愣站在门口的贺扶道了一声:“多谢贺大人,救命之恩,小女愿为贺大人效犬马之劳。”
“咳,不必的。”贺扶轻咳一声,他着实是没想到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温余还能有这一面,看来这“恶霸”的名头也不是凭空捏造的,不过这温二小姐此举未免太过火了,若是他没有恰巧经过,那温小姐今夜怕是就要葬身那莲花池了。
“温小姐可有何不适?可要去找大夫?”贺扶关切道。
温余抖抖身子,衣服上沾了水都贴在身上了,湿漉漉的,难受得很,“我没事,不必麻烦贺大人了。”
贺扶还是觉得不妥,又见温余双肩有些颤抖,看来是冷的,也是个硬撑不说的。
“贺大人,不必……”
没等温余拒绝,贺扶便将自己刚刚披上的外衣盖在她身上,还顺手拢了拢,看起来不容拒绝。檀香瞬间包裹住了她,使得她有些晕乎乎的。
“温小姐还是早些回去吧,莫要着凉了。”贺扶声音轻柔,像在哄一个啮齿小儿睡觉一般。
温余见无法反抗又念及自己因为温淳染了病也是不划算,便只好妥协道:“多谢贺大人,小女明日给您洗干净了送去。”
贺扶本想着拒绝,但又觉得自己这般怕是会让温余误会自己嫌弃她便半路改口道:“那贺某便提前谢过温小姐了。”
“贺大人不必谢的。”温余吸了吸鼻子。完了,怕是真的要染上风寒了!
她慌忙冲贺扶屈了屈身后转身跑开。“小女先告辞了,贺大人好梦!”
贺扶站在原地看着那飞快跑开的身影,不由失笑。
看来今晚又睡不着了。
—
次日一早贺扶便应邀前往书房与温如升共商扬州治理问题,也想着同他说说昨夜温淳一事。
温淳能那般不惧地行事,背后定是有温如升撑腰,若是再纵容下去,怕是要酿出大祸。
不过温如升想法却是单纯,他没什么想问的,就是单纯的想拍马屁罢了。
他硬扯着贺扶从户籍整理到农户土地再到商户限制,聊了许久,通篇都是自己从书册上看来的大道理什么的,只为了贺扶的一句“温大人有为”。
温如升说得正尽兴,门却被猛得一把推开,他皱着眉头本要呵斥,却见来人是自己的宝贝女儿,脸色立刻变成慈父模样。
那温淳哭哭啼啼的进来,见贺扶在现场便装模作样的行了一礼。
“爹爹……”百转千回的一声叫得温如升骨头都酥了,立马迎上去关切地问:“诶呦我的宝贝儿,怎么了?哭成这样,谁欺负你了?爹爹替你去揍她!”
温淳眼泪婆娑,分明是欺负人的那个,却哭得比被欺负的还惨。贺扶不由蹙眉。
她哭诉道:“还能是谁?当然是温余那个小……”
温淳看了贺扶一眼,有些顾忌便转口道,“当然是三妹妹,她昨个儿晚上不仅扇了我一巴掌还往我身上倒蛇虫,你看看我的胳膊都被咬坏了!”
说着,她挽起袖子将被咬得可怖的胳膊露给温如升看,洁白的藕臂上是被咬得坑坑洼洼的伤口,看来那些毒虫也是些厉害的。
温如升眼中的心疼怕是快要溢出来了,轻轻抬着温淳的胳膊,小口小口帮她吹着,生怕这吹出来的气把温淳弄疼了似的。
“怎么回事啊?那小混蛋怎么又找我家淳儿麻烦?”
有人撑腰,温淳表情更加委屈,精致的小脸都皱在了一起:“还不是何二哥哥的事情?她怀恨在心所以就这么对我,淳儿还以为自己要被这蛇虫咬死了,就见不到爹爹了!”
无论是话术还是神态都这般娴熟,看样子也不止一次两次了,贺扶不由去想在他未来之前,温余不知被她如何欺负,又被温如升如何冤枉。
他虽知温余那性子应当不会让自己吃亏,但还是不由心疼她。她今年不过十七,在京城的众多少爷小姐中还是扯着父母手臂撒娇的年纪,怎的过得这般凄惨?
“温二小姐。”贺扶顺了顺气后冷声开口,“昨日之事贺某曾亲眼目睹,强词夺理、诬陷诽谤,怕是不妥。”
他虽说不出什么重话,但身来高贵的他也是有不怒自威的本事的。
这一说也是让温淳一噎。昨日场面混乱,她自然也没注意到屋外的贺扶,若是她早知贺扶在场,她便换个时间来了。
“什、什么?”温如升忽然顿住,看向贺扶冲他扯出个笑来,问,“贺大人此言何意?是说我家淳儿她骗了您?”
温如升怎能不知这两位女儿的情况,无非是你打打我,我打打你,就算闹到他面前,让他主持公道那也是嘚着温余一个人,毕竟这人活在世上,色彩事物都有个偏好呢,偏心些又如何?反正他供她吃供她穿,没让她饿死或冻死街头就是仁至义尽了。
就等着嫁到何家给自己拉些银钱关系来,却被这贺扶一搅和,如今也是渺茫,本想借着这事好好出出气,灭灭她的威风,却没想到贺扶还要插手。
“并非是骗贺某,而是骗您。”贺扶自然也看得清楚,面前这人本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不过若是温大人有心单听温二小姐一面之词,那贺某也无话可说。”
贺扶少见冷了脸,温如升心中的一丝不悦也顷刻散去,顿时心如擂鼓,只好摊开了说:“不不不,下官自然是要讲道理的,断然不能以私心理家事。”
“贺大人请说。”温如升额上渗出几滴冷汗。
“依昨夜贺某所见,是温二小姐将温三小姐推下水,还在水中放蛇,若不是贺某即时赶到温三小姐怕是会有性命之忧,这一过程温二小姐为何不同温大人说清楚?”
贺扶看向温淳,目光如炬。
温淳自知无法同贺扶辩解,又怕自己贸然开口会惹怒了他,只好求助般看了温如升一眼,温如升却将目光移开。
官位和心下不爽快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
见温如升不应,她只能暗下掐掐自己的手掌,双目含泪,好让自己看着更楚楚可怜些,她对贺扶解释道:“那也是因为三妹妹打我,贺大人您看小女脸上这巴掌印子,正是出于三妹妹之手。”
“贺某愚钝,不知哪家莲花池中会养蛇虫做观赏,不知二小姐能否为贺某解惑?”贺扶也不由着她,直接将蛇虫一事指出,这确实让她百口莫辩。
温淳眼神变得飘忽,不敢对上贺扶的眼睛。那双眼睛平日里如水似风般款款温柔,但此刻却如同一把利刃,直直往温淳心上戳。
温如升见事态发展不妙,急忙上前打断,劝道:“贺大人息怒,这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如去寻了老三再作结论,单单在此与淳儿说道,怕也会有所错漏。”
“对,对啊!”温淳也附和道,“我们去找了三妹妹,对簿公堂!”
淳儿和老三,这单从话语中就能听出的偏心。
贺扶无奈点了点头,道:“好,那便去找温三小姐。”
如果他没猜错,这温余定能料到温淳会带着温如升去找她,好出一口恶气,此刻应当也有所防备。同去便同去吧,有自己在这里温淳应当也闹不出什么乱子。
等到了温余的院子,贺扶虽已有所预料却也不由一愣。
小院门扉已经腐朽,门框松动似乎有人用力一敲便会倒塌,原本洁白的墙壁也早已斑驳,只余裂缝和霉菌四布。
同为亲女,二小姐千娇百宠,这三小姐却被扔在这破败的院子里。
贺扶心中怜悯更甚。那般聪慧伶俐的小姑娘竟被这般对待,他甚至想将她一同带走,让她与启蛰一般跟在自己身边,还能过得更恣意舒心一些。
发觉自己想法的那一刹,贺扶不由一顿,自己是在想什么?启蛰跟在自己身边是因为他举目无亲,况且还是一位男子,而温余虽不被父亲疼爱但也是有家有族的,还是位姑娘家,如何能跟着自己奔波?
不妥,着实不妥。他摇了摇头,将那莫名的想法甩出脑后轻轻推开门,一打眼便见院中央那口被打的精致的红木棺材。那棺材盖子还未合上,凑近了看,只见温余正躺在里面。
“老三,你这是作甚!”温如升只看了一眼,便忙跑上前去想将温余自棺材中拉起来。
这寻死觅活的,贺扶本就因为这事生气,她又这般胡闹,怕是把自己脑袋往刀子底下推啊!
温余被生拉硬拽的拉出来棺材,等温如升一放手便立刻瘫软在地上。
“你!这是怎么回事?”温如升大惊。
温余整个人都趴在地上,面色苍白,呼吸微弱,仿佛下一秒就会咽气,她掀了掀沉重的眼皮,虚弱道:“父亲,您总算是来了,阿余还当今生再也无法见您了……”
“什么今生见不见的?快些起来,贺大人可在呢!”温如升俯身想将温余扶起来,却被她灵巧躲过。
温余露出个疲惫的笑来,没有看贺扶,只是眼含热泪地注视着温如升:“不过在死前能见您一面,阿余也就知足了。”
见温余又要晕,温如升飞快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摇醒,“你说清楚?怎么回事?”
温余看向一旁早就呆住的温淳,虚弱道:“都怪我抢了二姐姐的心上人,惹得二姐姐不快才落得此等下场,不过待我死了,二姐姐就能与心上人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什么意思?”温淳被这么一指,明里暗里都是在说是她想害死温余,她立刻跳起,上前去扯过温余的右臂,质问道:“你瞎说什么胡话?我找来的可都是些毒素轻微的蛇虫,怎么可能会要了你的命?你别给我在这儿装!”
话一出口,在场四人皆一愣,温余见这人不打自招,心中偷笑几声后也心满意足的晕了过去。
一切搞定,剩下的就不用自己掺和了,反正贺扶在场,温如升也不能一意孤行地将自己拖去上善堂打一顿。
“淳儿!你……”温如升抱着晕倒的温余,看着温淳,一脸恨铁不成钢,这温淳都自己说出来了还怎么和贺扶掰扯?
“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是……”温淳还想辩解,但话是从她自己的嘴里说出来的,自然也没有狡辩的可能了。
贺扶上前从温如升怀中揽过温余,打横抱起。
感受到怀中那人削瘦的身体和如落叶般轻飘飘的重量贺扶动作一顿。他侧目看了温如升一眼后,道:“温大人若是还想要这个女儿便快些去请大夫吧,”
说罢便抱着温余往屋里走,见温余眯着眼往温如升那边看,他轻声道:“先把眼睛闭上,莫要被发现。”
温余听话的闭上眼,朝他做了个口型:多谢贺大人。
她憋着笑,着实像一只偷腥的小猫,被她这么一逗,贺扶心中的阴霾也散去不少,不知为何,他想带温余走的想法竟愈发强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