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黎听他这一句话,又不知如何去答,反是捏紧了袖角,向他撇眼:“我怎么看出。”
安何又笑:“原是我多想了。”
他这话是故意要万黎在这一众鬼魂面前难堪,着实是会作弄人的。
小李子听不出玄机,只自顾自地在胡伯肩上打滚,时不时发出几声哀怨的叫声。
倒是他周叔王嫂一时变了脸色,围着那胡说八道的登徒子转了几圈,上上下下审视了几十遍,才面色舒展下来。
轻浪的年轻人,多玩一玩,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况方才观察,这浪子说话没轻重,心思倒还缜密,知道替人包一包伤口。
“阿黎啊,”周叔想了一圈,叹了口气,“要择良人。”
万黎此刻便是说也说不清,头疼得很。
“……我知。”
“这些年我们几个吊着口气,也算是等来了你。”周叔一面逗着李子,王嫂背着抹了眼睛,也跟着说道:“这脉没断,值当了。”
“那些天杀的王八羔子也想不到咱们阿黎活着。”胡伯气愤喘口粗气,“说我们‘祸害人间’,咱几个还要告他草芥人命!”
安何挑眉,却发现万黎立在原处一动不动,像根木头一般立着。
安何皱着眉,他脚下浮起了些灵气,盘着他的脚,一时动弹不得。再一看,却是李子又翻身滚下了胡伯的肩膀,正扒着他的靴,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看他。
食魂阵已深至地下,吊着这几人的残魄早已经零零散散了,好不容易聚起一回,恰好就见了那个当年逃出洞天的孩子。
周叔笑笑,举起自己散作丝丝缕缕的手臂,那阵阴风刮骨般寒凉,卷噬过他仅存的残念,万黎阖了眸,听见他最后苦笑几声。
“孩子,你娘的魂散之前,叫我给你说几句话。你是从漠川那头渡过来的,我们初次见你的时候,你颈上挂着片白玉,后来被典当给了当铺的薛老头子。他要是还记得我几个,你只要同他说一句也就还能赎回来。”
说罢,忽然听得深处轰隆。地底吸纳的丝丝缕缕皆从人魂而来。平静如秋月湖泊,一阵风过,除却水波惊起涟漪,就只剩了萧萧与瑟瑟。
临最后一眼,他好像看见那丝丝缕缕中拼出了几个字。
他看见翕动的唇,听见他说你活得好就行。
他应了,再无回响。
冷天震颤着世人,今年冬的初雪落下飘零与孤寂,埋下一截来年旧事。
连天的白色苍茫渺远,满天雪花,偶有雪水滑进衣领,冷风灌得人直发抖。万黎手臂有伤,草草绑上了布条也只挡得了血流,扛不住这冰雪。
“下一场雪,沃岩才算入了冬。”安何道,“你那剑刺得忒狠了。”
万黎不答。因为方才失血较多,此刻脸色见差,唇色发白,阖着眸坐在穴口,声音有些虚弱:“不是我愿伤了自己,那阵逼我。不给它喝够人血它不会罢休。”
他额上冒着涔涔冷汗,手心攥着衣袍,却像是握着一团雪,掌心冰凉得吓人。原本止血的布带又洇了血。
“方才还好好的,怎么一出来就成了这样。”安何拍拍他的脸,却只有睫毛颤动,他眼皮依旧闭合着。
这不像是失血过多,却像是被迫害至此。
他浑身凉得像雪,挡在袖下的指尖冻得发红,再近看,安何才发觉他在细抖。他口中含糊不清,浑浑噩噩的吐着几个辩不清音节的字。
安何探手摸他的脉。他虽不懂二十八脉,这一摸却摸出了他灵识飘摇,几乎要碎成片了。
他先前便有灵力滞涩之相,他灵识早有损伤且尚未愈合,刚刚又被那阵法又吞噬了部分灵息,这下是彻底动了根基。
修道者的灵识就如命根。
雪越下越大,许行文不知何时才能来,万黎身上带伤,若要他带着人冒雪赶路,又难以顾他周全。
万黎眉梢带了点雪渣,飘飞的白色絮花在咫尺之处化成了水,自他颊边流落,而他面色苍白,双目微阖,口中喃喃几句,不知是梦还是醒。
安何将人扶着起来,往穴里走了几步,雪落不进洞中来,他握着万黎的手,将人抱在怀里,沿着石壁坐了下来。
穴中阵法强势,他不敢深入。他坐在离穴口风雪满天约莫四五米的地方,将那已然混沌的人拥在怀中。
万黎畏冷。他平日不知道这事,现在感受得淋漓尽致。
他握着那双手,手中余温令另一人指尖渗暖,灵流随之而入。万黎仰靠着他的臂膀,鬓角时不时擦过安何的耳尖,毫无血色的唇无声地说着话。
安何费着力气修补他的灵识,剥离出的一丝一缕填补着裂缝。但这仿佛一个无底洞,怎么也填不上一角。他抱着个冰块,还不能轻易动弹,硌得浑身上下都疼。
“祖宗。”安何压低声音,附在他耳边,“这可算是你欠我的。”
万黎含糊口齿,安何抵着他肩头,也听不清他的话。耳畔发丝混杂厮磨,他嗅着他颈间的那股气味,想要看着他的脸。
万黎瑟缩的指尖在他手中被细细摩挲。
安何凝眸。
他曾听过洛云中的一些事情。
若月与洛云向来不合,两派之间却不是毫无联系。洛云有一位长老至今还住在若月天,安氏也以礼相待。
这一代洛云的弟子,出众者寥寥数人而已。除了几位善纵傀儡之道的长老,便只有主家万希的重霜剑与其弟子万辰的负庭枪。不过倒是听闻万希有个闭门弟子,藏起来教了十年,近日才出现人前,据传说乃是一把虚影剑快破真境,可与重霜、负庭打个不相上下。
坊间说那执剑者生的桃花美目,一身孑然如琉璃璞玉,剑落斩风,一眼便是惊鸿。
不过这么传了几日,就又全然没了消息。
“你从何来?”安何问道,正想唤他的名字,口中那两个字却被咽下去,他转而调弄般的笑笑,唤道:“阿黎。”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
安何道:“阿黎啊……你把我害得不惨,以后要怎么还我?”
万黎忽然不安分地动了,发丝掠过他的唇边,他挨着安何的肩头,突然勾住了安何的手指,有了温度的指腹磨得安何心头发痒。
像猫爪子戏弄般的玩耍,勾着他的心头肉,要用湿润的舌头舔舐他的手心,惹得他心烦意乱。
万黎喃喃呓语,又像是在回应他。
“……哥哥。”
他戳着安何掌心的手指又在他掌心挠了挠。
“我等哥哥。”
安何忽然有种心中咯噔一动的感觉,不是惊,像是喜。莫名而来的愉悦取代了那点牢骚,他不厌其烦地叫他“阿黎”。
他在一个称谓中找到了一种莫名奇妙的感觉。他觉得这个称谓熟悉,似乎曾经多次被冠在他的名字后面。
与那夜小孩儿梦中喊出的“安哥哥”相似,耳边盘绕他的声音,柔软,温润,像在撒娇讨好,又带了点可怜与委屈。
万黎闷着声,像是入了更深的梦,额头抵着他的肩,手已经从安何掌心脱离,带着被捂出来的温热,不顾臂上疼痛流血,攀上他肩头,环住他腰身。
“哥哥,你去哪里了,你是不是忘记了。”
安何心道糟糕。他这般颜色,明显是陷入了迷梦。但这缘由却不得而知。
安何摸了摸他发顶,哄道:“我哪里也没有去,什么也没忘。”
他望着脸色苍白如纸的人儿,眼睛依旧阖着,是睡着的模样,在他怀里却不怎么安分。
“你今天害我不浅,阿黎要怎样还我?”他覆上万黎的手,刚刚才捂得热起来的手指又凉如冰块。
万黎只叫他:“哥哥。”
安何掰正了他的脸,轻轻挑起他的下颔,游戏一般地靠近,与他鼻尖相触,却又转瞬之间退后。炽热的鼻息交织混杂的那一刻,滚烫的温度烧着了野火。
他静静地看着那张脸。
不由得又叹一句,是璞玉,是琉璃,是霁月风光,美如天上琼,又似水中月。
他不爱烟花柳色,看不惯娇媚百态,却被这月痕琼宇迷了心神,爱上了青玉翡翠。
花树下随意一瞥,他记得粉白纷纷,记得他垂眸附耳与他说,你无非是爱我的色相。
他确实喜欢上了那色相。
他总觉得这人熟悉,那条红绳牵着他找到了他,此时想来像是天意。
那是交缠一世的相思结,那是牵引一生的情缘结。
那是他予他的情分。
他赠他红绳,他依偎他怀中,他唤他“哥哥”,他引他动心,他让他想要更加靠近。
可这人心府太深,自始至终不愿让他了解分毫。
他轻悄悄地抱紧万黎,唇角有意无意地蹭着他的后颈。
他轻着声音,其义不明地说道:“阿黎,你好生招人喜欢,连我都要折在这里头了。”
万黎闷哼着应了那一声喊。
[沃岩]是初步了解沃岩的一部分,沃岩对主角来说也是个很重要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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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沃岩(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