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迢 第14章 沃岩（八）

他似乎是受了蛊惑，一下又一下的拨弄着他垂落肩头的发，心里却记着那几句不知从何而来的话，四下里光线昏暗，他看不见万黎的神情。

那手攀上他的臂膀，按下他的肩。

安何道：“从你说的第一句话开始，我就知道了。”

他看了看万黎，手中火焰烧的旺盛，腾腾跃起的光却照不见他眼中。

“那你便更应该离我远些。若是中了什么招数，你我都难逃一劫。”万黎欲从他手下抽身，却奈何安何制他如制蜉蝣，勒得他有些发痛，只得淡淡地瞥他一眼。

安何感觉到他的动静，笑了笑：“为何要远些呢，我偏偏就想近些看着你。”

“毕竟如你一般的人难得，我这个俗人可是好奇的很。”安何又凑近了些，轻轻蹭着他的后颈，灼热的气息扑得万黎手中火焰一颤。“你总是引我想起些往事。你我以前，见过么？”

“要是我说见过，你此刻便能松开吗？”万黎并不想作答。此刻受制于他，再随着他的意愿走，那便是真正的落于下风了。只是洞中暗中流动的风轻轻穿过指隙，手中焰火灼热得令他掌心微润，背后如火燎原的滚烫却让他无法招架。

一动一息，皆在彼此之间。不似先前的抵剑在喉，却是同样的话术，令他心生异样。

虽然料到他主动跟来另有目的，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不等穴中妖物有动静，他倒是先等不及了。

万黎不安地动了动手指，却不敢回头去看他。

毕竟这里曾是魅妖的地界，眼下他不知安何到底是为何而至此。若是在此档口出了事，不管是动情还是动心，都显得不合时宜。

但他觊觎已久，尽管已过春秋十载，仍旧暗不见天日，甚至渐渐地被遗忘，慢慢的消失在茫茫雪原，他习惯了一个人的怀念与肖想，却还是藏不起虚实之间强烈的挣脱的**。

万黎看了一眼腾腾跃起的焰火，心中也像有什么东西在呲呲地冒着火星。昏乱之余，还有几分烦躁不安。

安何的鼻尖轻轻嗅着他领口：“你怎么……”

不待他再问，万黎手中火光骤灭。他腕间用力一转，直探他肩颈，将人一把拽过，撞在间有青苔的岩石上，手下袖剑顺势插入他颈侧岩壁。

安何错不及防吃了一痛，颈侧破风而过的刃尖带着寒意。火折子已经灭了，穴中暗如黑天。

“你以前定当是见过我，否则怎么对我避之若浼。可惜啊，”安何抬手去碰了碰颈侧的寒刃，“若没有这一刀，我怕是真要疑心你属意于我了。”

他虽在刃下，却丝毫不知退让，反而戏谑地向着那阴暗中的操刀者笑着：“小郎君，你敢杀我么。”

万黎淡淡开口，手上松了力道，指腹摩挲着刀刃的柄：“你要与我同路，便是为了此刻吗？”

安何笑了笑：“是啊。毕竟你不肯告诉我我想知道的，我便也只能自己来寻了。”

万黎拔下刀刃，肩颈交错时，他不免得听见了那人平稳如常的呼吸，自己却有些晃神。方才如同做戏一般的亲近转眼间如同烟消云散，他刀逼的不是牵引而出的些许欲念，而是在明知是试探下不可抑制的无措。

许久，他沉声道：“你想知道的，不过一个问题而已。”

而万黎要剥开的，是一个深埋在枯骨烂肉下的秘密。

“不，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个人。”安何向前走了几步，燃起了另一只火折子。他吹了吹微弱的火光，侧目看了一眼万黎，这才发现，他耳尖颈侧还染着几分绯色。他又笑了笑：“冒犯了，是我心急了，勿怪勿怪。”

万黎不理会他，却刻意走得远了些。

经此一闹，那莫名的声音也没了动静，万黎心下也松了一口气。安何却看着他的身影，唇边才扬起的笑又收了几分。他望着万黎，暗自思忖。

方才那一刀，非万黎有意走偏。若是他授刃以灵力，那一刀便会正中肩颈。

他狠得下心。

灵力滞涩，流转不通。是枯竭之相。

可洛云弟子，怎么会是灵力衰竭之人。

安何举起火折子，跟进了些，再欲往前，却分明感觉到一股逆流的灵气从穴中石缝中涌出，拖拽着他的步子。血腥气自不远处漫过，他转身才见万黎手中血刃。

血滴落在地，本就空气不畅的穴中充斥着铁锈味。成串的血珠染红了大片的衣襟，他神色如常，只手握利刃，在臂上划出一道更深的伤口，这浓郁的铁锈气令安何胃中翻涌，他静静看着血液蜿蜒及地。

随他血液落地而来的，是一阵裹挟着浓郁腥气的阴风。风卷满地血腥，间杂着山间灵气渗出的几缕白影，明明洞中沙尘难杨，安何仍是被迷了眼。

「啊呀呀呀呀呀……好久、好久没见过这么好玩的事了！」

「哎呦！真是没道德！是哪个不长眼的推老娘？老娘要给你抽筋扒皮了来下饭！」

「老婆子，叫唤啥？推了一把而已嘛，这血气多香啊！」

万黎抬起有些发白的脸，忽然笑了起来。安何仍旧被拖住了步子，低头一看，却是个缩成一团的若隐若现的小白团子趴在他脚边，环住了他的脚踝。

聚起的白影逐渐有了人样子，虽然轮廓相较常人扭曲了不少，还能依稀辨个面貌。

一个最为高大的白影飘忽着凑近了万黎，绕着他转了十几圈，闻着他身上的血气，抓了抓耳朵：「待我仔细想想这后人是哪家的孩子……当年跑出去了哪家的娃儿……」

“周叔，我许久没见过你写字了。当年说好了，你要教我习字的。”万黎轻轻擦了擦未干的血迹，看着鲜血汩汩流出之势，原先不觉得多疼，这下瞧着那白影子凑近了看他的伤，倒真有些痛了。

“乖娃儿……周叔想起来啦。好娃儿，这么多血，疼不疼啊？”周叔叔伸出只半透明的手来，想要帮他擦擦血珠，却是穿空而过，无济于事。“怎么……唉，那边的，你看得着吗？那是你婶子，还有隔壁卖鱼王大嫂，给你猎过兔子的胡伯，还有总跟你吵架的李子……”

趴在安何脚边的小白团子怒目瞪着将它从地上捉起来的安何，听见周叔说话，不停地晃着身子，挣脱了安何的手，再次缩成一团滚去了万黎的脚边。另几个略微矮小一点的白影也跟着凑了过来。

“你怎么能长这么大！这么高！阿黎你骗我的……说好了要一起长高的！”小白团子哭闹着在地上打滚，一副委屈得不行的样子。

胡伯拎起了那到处打滚的小白团子，把他放在肩头，一向粗鲁的汉子对这小团子软了性子：“闹甚么？来，到胡伯肩上来，咱俩个不就比小阿黎高了？”

李子止住了抽泣，结巴着声音喊到：“坏阿黎！亏我和段姨还天天想着你会不会也死掉了……”

王嫂敲了敲李子的额头：“以后可不能这么说了啊，阿黎听了会难受的。阿黎啊，快点儿擦擦血，看着怪痛的，王嫂心疼呐。”

万黎沉默一瞬，忽而一笑：“不疼。”

安何却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边，将火折子递给他，道：“你拿着。”

他拭去了些血迹，指下微微泛起些灵光，一阵温和的灵流从他指下渗进。

“这里没有水，随身也没有带药，你方才划地太狠了些。”安何看着他臂上那道伤口直延伸到半臂，又继续道：“我可不知，这原来还得你的血作饵。”

万黎淡淡瞥他一眼：“你若知了，又当如何？”

安何静静看着他：“我会亲自来。至少我会比你自己下手轻。”

“你还有闲心替我想。”

安何饶有兴致，却只装作无心道：“怎么没有。我的那点心思，你看不出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