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中午,莱瓦汀又主动找到了伍明诗。
“昨天真是非常感谢。”莱瓦汀很难不注意到她洗了头发(可能是昨天下雨的缘故),蓬松、柔顺的发丝上有着淡淡的芳香,但不再是薄荷了,可能是苦橙或西柚,“我知道我家和学校其实不顺路,所以……至少让我来承担车费。”
“我看起来像什么?人形收费打车软件吗?”伍明诗说,“如果真要感谢我的话,就把你便当里的煎蛋卷统统交出来。”
“当然,只要你爱吃的话。”得知她喜欢自己的手艺,让莱瓦汀心里暗自高兴,不过他也知道他们从今往后需要保持距离,这些悸动还是保留在心底比较好,“伍明诗同学午餐只吃面包吗?”
“炒面面包。”她纠正道,“炒面加面包,碳水加碳水,是充满能量的一餐。”
莱瓦汀实在不觉得这一补充有什么说服力——“不如我以后还是给你带便当吧”,这句话几乎到了喉咙口,但最后还是强行咽了回去。
这样的关系已经足够了,他告诫自己,趁着他们还没有相处太久(幸好他们没有相处太久),在一切都还可以挽回的时候,他应该给自己划清界限。
理智上,他知道解除契约是最好的选择。伍明诗对于他有一种奇妙的吸引力,和她待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是对他自制力的考验。但他也不能解除契约,因为他还有家人要照顾,菲尔佳、卡里,还有小德莉法,他绝对不能在与狂猎的战斗中死去。
而且……他不甘心。
没必要对自己说谎,除了那些大义凛然的理由之外,他也有自己的私心。
他无法忽视那些仿佛命中注定一般的巧合,当命运将他们以如此牢固的羁绊联系在一起后,他却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再度离他远去……他很害怕,害怕原本唾手可得的幸福最后被他的犹豫和退却毁掉了……
“以防万一,姑且还是问一下。”伍明诗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注意力,“你知道菲尔佳在打工吗?”
莱瓦汀愣住了:“什么?”
“看来问一下还是有必要的。”她耸了耸肩,“我不知道那个小姑娘回家后是怎么向你解释的,总之她撒谎了,其实她在商业区打零工——倒不是很危险,就是发发传单什么的,但我还是感觉你有必要知道实情。”
“菲在商业区打工……”他喃喃道,“难怪她最近总是很晚回家,还说是为了准备学园祭……”他不自觉地咬住了指甲,“为什么呢?我成为心锚后的收入明明已经足够养家了……她还没到可以打工的年纪呢……”
“有其兄必有其妹。”伍明诗说,“假如你妹妹也有咬指甲的习惯,那你大概没资格指正她。”
他讪讪地放下了手:“抱歉……”
“你咬的又不是我,对你的大拇指道歉吧。”说着,她突然露出了有些苦恼的神色,似乎在为什么事而迟疑,“事实上,我和你妹妹打工的那家咖啡厅的老板聊了聊,大概能猜到她选择偷偷打工的原因……你之前是不是经常带伤回家?”
闻言,莱瓦汀怔住了,一股愧疚感油然而生:“原来是这样……”
“你家里人不知道你是心锚的事吗?”
“影之尖塔严禁向非相关人士透露有关黑蚀时间的任何信息。”他摇了摇头,“何况心锚的工作很危险,告诉他们内情只会让他们更加担忧。自从母亲走后,我就是他们唯一的依靠了,我不想让他们整日活在惶惶不安中。”
听到这里,伍明诗的表情僵了一下:“抱歉,让你回想起了这些……”
难得看到她如此无措的反应,莱瓦汀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不会以为我母亲死了吧?”
“……啊?”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说,“她留给了我们两万块钱作为生活费,然后就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来过。”
其实还有一封信——或者说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行潦草的小字:对不起,孩子,妈妈果然还是过不了没有爱的日子。
“那你们的父亲呢?他没有支付抚养费什么的吗?”
“你是指哪一个?”
“……什么?”
“我们兄弟姐妹都是母亲和不同的男人生下的,而且都是非婚生子。”德莉法甚至是母亲和一名有妇之夫生下的……但他不想提到其中细节,不光是为了给母亲留下一块遮羞布,也是为了保护德莉法。
他们的母亲是一个没有爱情就活不下去的人——“我就像是一朵花,如果没有爱的浇灌就会枯死”,她总是这么对他们说。
她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她和不同的男人交往,经常深夜才回家,有时独自一人,但更多时候都是和她新找的男友一起。
她熬夜、抽烟、酗酒,因此衰老得很快,若非天生丽质,可能很难那么快就找到下一任。
然而,由于她总是过于轻易地把自己的全部身心托付给某个男人,他们往往都不太珍惜她,也不打算如母亲希望的那样和她踏入婚姻的殿堂,所以每段感情都难以长久。
他付出过许多努力,希望能让母亲的生活回到正轨,但事实证明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母亲喝醉后监督她上床睡觉,以免她倒在自己的呕吐物里闷死。这种情况实在太过常见,以至于他每次试图回忆母亲时,她基本都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样。
“老天,我以为我的家庭情况就够复杂了……”伍明诗感慨道,“你母亲离开的时候,你应该也不大吧?”
“那年我十四岁。”他低声道,“也许我确实给菲尔佳做了一个不太好的示范。”
尽管那是他当时唯一能选的路。官方会给单亲母亲发放相应的育儿津贴,但那张银行卡被母亲带走了,至于去找福利机构……现在回想起来,这或许不失为一种明智的做法,但代价是他们兄弟姐妹会被拆散。
对于当时刚刚失去母亲的他们而言,这世上没有比再度失去家人更可怕的事情了。
“没必要内疚,有时候人生不会给你太多选择。”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想不想喝杯奶茶,或者吃点糖什么……又或者你需要一个可供你哭泣的肩膀。如果你把便当里的星星胡萝卜给我,我就把肩膀借给你。”
莱瓦汀轻声笑了起来:“我知道你根本不喜欢吃胡萝卜。”
“少废话,你就说换不换吧?”
其实有一瞬间,他真的很想答应她——想要伏在她的肩头失声痛哭,想要把这么多年的辛酸全部倾倒出来,甚至是一些连菲尔佳他们都不知道的往事——他当然不可能告诉他们所有真相,当他们日后长大成人,在余生中回想起母亲的时候,他希望这两个字还能留有一些美好的东西。
然而,他终究没有完全失去理智。不只是因为他不习惯向别人袒露自己内心的脆弱,也因为他明白有些事情不应该拿去烦恼别人。
莱瓦汀很清楚自己的定位,他应该是一个乐观开朗,充满活力的人,一个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的人,这也是人们会聚集在他身边的原因。
他是需要承担起责任的那个,是负责给他人带去安慰和欢笑的那个,没人想知道这些压抑、悲伤的小故事,没人会感兴趣,没有人是为了成为他情绪的垃圾桶才和他成为朋友的。
何况他还有一点自尊心,不想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变回一个哭鼻子的小男孩。
“不用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假装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谢谢你告诉我菲尔佳打工的事。回去之后,我会和她好好谈一谈的。”
不过他最后还是把星星胡萝卜给了她,因为伍明诗偶尔会有一股莫名的倔劲,假如有人说她一定做不成某件事,那么她就一定要做到。同理,因为他说她不喜欢吃胡萝卜——这是实话,他在她吃便当时仔细观察过——但为了证明他是错的,所以她把胡萝卜吃完了。
放学后,莱瓦汀一如既往地去接卡里和德莉法回家,本以为菲尔佳今天依然会晚归,好让他有时间考虑一下该如何与她谈心,却没想到菲尔佳早就回来了,因为身体不适,正躺在房间里休息。
莱瓦汀不想打扰她,只好如往常一样先去厨房准备晚饭。
傍晚,他让德莉法先跟着卡里去另一间卧室,然后将菲尔佳的晚饭端进了房间。
“醒一醒,菲,把饭吃了再睡。”
黑暗中陡然亮起的台灯让菲尔佳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哥,我真的没胃口……”
“多少吃一点。”莱瓦汀有些担忧,“你这一次生理期来前的反应好像比之前都要严重,没问题吗?不如我带你去医院看看吧。”
“不用啦,吃点止痛药就好了。”她吸了吸鼻子,“可能是这几天下雨的缘故,我还有点感冒,等会儿得去洗个热水澡才行……”
在菲尔佳努力打起精神从床上起身时,莱瓦汀踌躇许久,最终还是开口道:“伍明诗同学已经告诉我了……关于你在外面打工的事情。”
菲尔佳的表情顿时僵住了。
“我知道你为什么想这么做。”他尽可能柔声细语道,“我很感谢你为我着想,菲,但你不应该对我撒谎。”
台灯只照亮了菲尔佳一半的脸,她的右半边脸陷在阴影里,让莱瓦汀有点摸不透她此刻的想法。
良久,她才回答:“难道我是这里唯一撒谎了的人吗?”
“……菲?”
“你第一次给我买新手机的时候,我问你哪来的钱,你说自己找到了一份薪酬很不错的工作,和什么新科技,硬件设备有关。我对这方面一无所知,所以我只是相信了,并且为你高兴。”菲尔佳低声道,“后来你第一次带着伤回来,我问你发生了什么,你说自己在仓库整理器材时不小心被砸伤了。”
莱瓦汀感觉自己的心跳停止了一拍。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菲尔佳就苦笑了一声:“哥,我不是傻瓜,除非你是实验对象,否则我真不知道怎样的高科技和硬件设备才能让你三天两头就受一次伤。”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紧抓着被单的双手,神情晦涩难明,“这一次能告诉我实话吗?”
他的舌根不断分泌出某种黏稠而苦涩的东西:“抱歉,菲,我的工作性质要求我保密……”
“那就把它辞掉吧。”她说,“我也会去打工赚钱的,不会再让哥哥一个人承担所有……”
“不行!”他打断了她,“听着,菲,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过自己的人生。不用为我担心,我向你保证,以后不会这样了。”
“你拿什么向我保证?”菲尔佳恼火道,“如果说熟能生巧,你应该越来越得心应手才对,可事实是最近半个月,你身上的伤反而越来越严重——结果一知道我在背着你打工,情况就忽然扭转了?你突然就可以保证自己不会再受伤了?难道你之前受伤只是因为觉得好玩吗?!”
“菲,听说我……”
“你以为只有我关心这件事吗?卡里也知道!”
莱瓦汀的思绪中断了:“……什么?”
“卡里也知道。”菲尔佳抓着被单的手越来越紧,像是要用指甲在上面抠出一个破洞,“有天晚上,卡里起床上厕所,然后……他看到你在卫生间里给伤口缝针,地上到处都是红色的绷带,洗手池里都是你的血……他很害怕,以为自己在做噩梦,所以跑回了房间……”
他的胸口因为一阵猛烈的窒息感而抽痛。
“第二天你难得请了假,没有早起。”她脸色惨白地继续道,“可能是因为失血过多,你的精力不像以前那样集中了,在清理现场时还漏了一片带血的纱布……最后是卡里帮你丢掉了。事后他偷偷来找我,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害怕你会死……我们都害怕你会死,哥哥……”
“对不起,菲……”他忍不住哽咽,“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哥哥,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呢?”她痛苦地揪住自己的头发,“我不需要你说‘抱歉’,不需要你说‘对不起’,因为你根本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我也不需要你来告诉我要好好过自己的人生——因为我做不到!我没法假装不知道我人生中的所有快乐都是靠牺牲你换来的!没法假装不知道你人生中最好的光阴都因为我们而浪费了!”
“别这么说……”她的话令他感到心碎,“你们的幸福也是我的幸福,看到你们快乐,我也……”
“你根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菲尔佳的语气中充满了无力,“我知道你爱我们,哥哥,所以你希望我们过得好……可是很多时候,你甚至不知道我们究竟想要什么……”
对不起——他几乎本能地想要这么说,但他还没有忘记不久前他们之间的对话。
在他迟疑的片刻间,菲尔佳已经重新躺了下去,背对着他,声音沉闷而沙哑:“我累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
“……好。”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回答什么。
离开房间后,莱瓦汀独自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脑子里乱糟糟的,但又没有任何头绪。最后的最后,他只能祈祷刚才的对话没有吵到隔壁房间,没有让卡里和德莉法感到不安。
“又或者你需要一个可供你哭泣的肩膀”——有那么一会儿,他真希望她就在这里。在这寂寥的黑暗中,他感到疲倦、孤独又无助,渴望着能从他人那里汲取一点力量,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也好。
莱瓦汀叹了口气,将脸深深地埋进掌心,疲惫感就像海潮一样淹没了他。
一切都糟透了。
莱瓦汀的背景设定部分借鉴了电影《无人知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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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