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在竹醒来已是晚上。
小初家正堂。
顾鸣凤褪去上衣端坐在中间,烛火跳动中,木鸪正和马景然一左一右给他上药。
“竹子?你来看顾少侠吗,他……”
见何在竹进来,木鸪大概顾忌男女有别,打完招呼思索片刻,抬手就扯旁边的桌布往顾鸣凤身上盖——
这孩子倒也实诚,他想过把顾鸣凤塞桌子底下,却是丝毫没有赶何在竹出去意思。
“去去去,干啥啊老木,顾鸣凤这身材又不是见不得人——”马景然说话依旧没个正形,但看他戏谑中带着认真的模样,应是真心话。
啧,马景然真是对顾……
何在竹忍住吐槽的**,扯了扯嘴角,撇开他回答木鸪:“不是,我找佩佩。我有个方子想给她。”
那边正襟危坐的某人揪着桌布,耳根有些泛红。
本想准备转过身来,听何在竹说明了来意后,却是动作一顿,没了下文。
何在竹余光扫了一眼马景然口中的好身材,却在那挺直的背脊上的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红痕处停住。
她神色一僵,垂眼低声道:“好好养伤。”
“嗯。”顾鸣凤哑声回答,片刻后还是侧过身来,刚要张口,却发现她已经走了。
眼中烛火映照的光亮又被眼睫重新掩去大半。
屋外。
何在竹出了门,独自站在院中的杏树下站了了好久,不知在想什么……
还是来寻她的徐宝荣,将她唤回神。
何在竹长舒一口气只道睡了太久,有些懵。
“不久不久,也就三四个时辰。我刚去热了几个包子,转头你就不见了。那些东……人,被安置在后面林中了,佩佩在那里熬药,你吃了,我就带你去找她。”
拗不过她,徐宝荣只好带何在竹去寻黎佩佩。
原来这次不止木鸪带回了柳河县衙役,马景然还摇到了一支禁军,好巧不巧陵扬万河船会刚结束,驻扎在陵阳县的潜云卫正执行完任务准备回京。平日调动禁军需要朝廷批文颁发兵符,但柳慕小将军带领的潜云卫却不需要,因为兵符在他们柳家自己手里。潜云卫大部队驻扎万安府,柳慕小将军时常到周边各县练兵,这位少年将军和马景然是旧相识……眼下只待莫千户联络到的金影卫到达,一起出发。
路上何在竹和徐宝荣打听:“话说——禁军和金影卫的关系如何?”
“不怎么样,主要起到一个互为刺激的作用。”徐宝荣吐吐舌头。
等二人到林中驻扎地时,发现金影卫也已经赶到了,这会可不就正与潜云卫互相嘲讽中。
其实也不是啥大事,不过就是金影卫野外执行任务习惯睡在树上,而潜云卫则装备齐全且扎营的营帐还绣着暗纹。
双方对彼此都十分看不上,一方讽刺对方做派鬼祟怕不是习惯了东躲西藏,一方又讽刺对方行事招摇惯会铺张……
何在竹和徐宝荣交换了一个眼神,果断抓紧路过,将方子交给黎佩佩就打算撤了。不想,黎佩佩看到方子两眼放光,立刻让徐宝荣将其他几个也喊过来,立刻着手制药。
“这是你写的?”
“不是,是何枳……我小姑姑的方子,她管这叫竹节散,对筋脉疗养有奇效。”提到何枳,何枳语气里既是自豪也是底气,似想到什么补充道:“她说方子可以随意学习的,嗯……叫开源。”
黎佩佩点点头,话里全是欣赏:“方子很天才,有机会一定要见见这位奇女子。”
黎佩佩在与医术相关的事情上情绪格外外泄,这会子倒很有她们这个年龄小女孩的活泼劲了。
何在竹含笑点头,又不好意思道:“丹毒的解药你做出来了吧,我之前听我小姑姑说当年丹毒之乱是孟医仙解的,她横空出世神医妙手却极为神秘,一些机缘巧合我小姑姑恰好知道她是苗疆的,所以你可会解这毒……”
见黎佩佩自信的指了指一位试药的石头将军,何在竹才放下心来。
她当时为了逼顾鸣凤,真话假话掺半说。
假话是她其实没有完整的解毒方子,何枳给她的那个可以解毒但是中毒者神智无法恢复,算是个自创的偏方。
真话则是丹毒解药确实已经失传……只不过苗疆有人会解,那人极有可能是黎佩佩的师父之一。
此前她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故而心中很是忐忑,唯恐丹毒之乱再现。
好在,黎女士果然不同凡响。
“黎姐姐,大义!”
何在竹担忧消散了,笑容更甚。
没等她继续输出赞美之词,顾鸣凤他们便过来了,还带着一车草药。
黎佩佩一看草药补给到了,立刻起身去查验药材了。
帮着剪纱布的何在竹,也抬头冲来人点点头,刚想问顾鸣凤身体如何了可还撑得住,那边要大干一场的黎女士便已开始着手安排磨药粉的事宜了。
何在竹瞧着顾鸣凤流畅接过金影卫卸下来的一袋袋草药,觉得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便没再去管。
但是分组时,顾鸣凤竟主动提出和马景然一组熬药,甚至夸赞了马景然成熟稳重堪当熬药大任,却果断回避了她刚凑过来还未开口的邀请……
何在竹这下又觉得,马景然定是在药里下了什么东西,又或是顾鸣凤伤到脑子了?
待何在竹和黎佩佩带着几个禁军的兄弟去给石头将军换完外伤药回来,想帮着顾鸣凤熬药时,他沉默的背影让何在竹这才确定——
合着他在回避自己。
这种情形让何在竹情绪很是不好,但却也更加感受到了自己之前躲人时的过分。
系统说过,成长过程中很多人可能在某个转角处就沉默的走散了,她不想这样,她觉得就算是分开也要很认真的告别,她和顾鸣凤已经走散过一次,不能带着误会和情绪再成为江湖陌路人。
于是尽管黎佩佩组织的这次加班活动持续到了深夜才结束,何在竹还是在众人散伙后,在月黑风高的山路上……
看似随意却很特意的“拐”走了顾鸣凤。
“我有东西拉刚才那了……我先回去一下,不用等我,你们先走。”何在竹打了个呵欠,状似不经意的提起,行动的却很干脆。
“唉——”徐宝荣刚想拉她,人已经转眼没影了。
“不太好吧太晚了,要不我去……”
“陪她”两个字还没说出口,有人就比她先行动了起来。
黎佩佩拉了她一下,示意她看已经跟上去的顾鸣凤,淡定道:“放心吧,金影卫和禁军都在林子里呢,何况还有你表哥这个头号侍卫。”
其他那两个,已经是困兄困弟,大脑早已提前入梦,看没啥事便不去多想,幽魂似的一心往回飘去。
……
那边众人陆续回了小院,这边有人却在守株待兔。
何在竹坐在树干上,晃着脚丫子等顾鸣凤。
等的人迟迟未到。
她未曾怀疑顾鸣凤是否会来,只是怪自己脚程太快,回归山林一时忘形,忘记控制一下速度了。
“宿主这么胸有成竹?”
“他会来的。”何在竹弯眼一笑,果不其然,抬头就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顾鸣凤有些气喘吁吁,果然还是伤了些元气。
何在竹敛了笑跳下来,扶住他:“没事吧,对不起,我走太快了。”
“太晚了回去吧,明日我陪你来找。”顾鸣凤摇摇头,反手去拉她。
那会何在竹打呵欠掩盖话里的不自然,他一眼就看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但还是跟过来了。
何在竹没有躲开他伸出的手,反而眼中笑意扩大,正中下怀道:“怎么,不避着我了?”
顾鸣凤的手一僵,却是没有撒开,他轻声喃喃道:“挥之不去。”
“什么?”何在竹没有听到。
“我父母有我兄长,若我需要我牺牲,我没有什么遗憾。但是……你在我面前倒下,我……”
顾鸣凤说话间另一只手轻抚上何在竹后颈,温暖的指腹上移,何在竹仿佛被施了定身咒。
这种感觉很奇怪。想躲开,却又舍不得躲开——
如此这般被钉在原地,连呼吸都放轻了,像是害怕打破什么。
“其实……是我脑子撞坏了?还是他被石头将军打傻了……还是——要闭眼吗?”
“……”没眼看的系统闭上了虚拟的双眼。
宿主脸皮变厚是个好事,但是对它不好。
何在竹还来不及闭眼,就感觉后脑勺一阵疼痛——
顾鸣凤这猝不及防的一按,她差点又撅过去……
“顾——鸣——凤——”何在竹谨记深林不可高语,只得咬牙切齿的无能狂怒。
顾鸣凤松了手,瞥了她一眼,故作严肃道:“还逞能吗?”
嘴角的弧度却出卖了他。
顾鸣凤这厮不知道又在愉悦什么,何在竹突然发现这个状装哥是有些恶劣在身上的,平日被他那温和模样骗得太久。
不过即便如此,今日的何在竹还是决定大人不计小人过,就此揭过~
“你真不生气了?”
“我哪里有生你的气……”顾鸣凤皱眉道。
“我以为你讨厌我了,觉得我太自私……我。”上一秒还似咬人的兔子,这会眼圈倒是真的有些红了。
大概山风吹进了眼睛里,何在竹感觉眼中有些湿意,别过头去,避开了顾鸣凤的眼神询问。
“我避着你不是因为觉得你自私,相反我巴不得你能自私一些,最好遇到危险舍下我就走。”顾鸣凤说的认真且直白。
他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是我怕你不想看到我。”
说着自嘲一笑:“我也讨厌这样的我,讨厌自己优柔寡断,讨厌自己枉说正义却连累身边的人,更讨厌自己没能无条件相信你……”
何在竹打断他:“不是的。其实——其实不是你的错,你做的很好了……如果是我,我也会犯傻。你还记得道心课上我讲的马车难题吗?”
顾鸣凤迟疑的点了点头。
何在竹笑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翻开后拿出一张夹着的纸:“我在道心课讲出的那个马车难题难题被何禹舟知道了,你也知道,何禹舟那个婆妈性子,害怕我长歪了,专门在路上堵我,还自己出了道题让自己做……”
明泽山庄,道心课学堂。
“武道武艺,心算心谋,正所谓……”
这是何在竹第一次见叶之白,只见他不止衣袍洗得发白,面色也十分苍白,整个人倒是很有书卷气,配得上他老学究般的讲课方式,但是这位老学究眼睛中又有一股子系统说的大学生般的清澈,故而底下的学生一点也不害怕他。
课上不知怎么,学生们就起了个头,开始出考题考大家,考先生。
何在竹被某位同窗点名挑衅,她砸吧了一下,给大家讲了个马车难题,据说是有位博学的福先生提出的,她稍微改动了一下。
“有一辆失控的马车,来到了一个分岔路口,此刻马车正在疾驰的方向会撞向四个少年,而另一个路口有位暮霭垂垂的老人。嗯,再说一遍,马车已经失控,而且车上上无人也无法停下……但是!你有神通可更换这两条道路,请问诸位会如何选择,换还是不换!”
何在竹冥思苦想系统给她聊过的电车难题,努力拼凑细节并且替换细节……好吧听起来还不如讲原版,可是自己已经努力阐述了,果然还是好好习武吧,她暗自摇摇头,决定以后不选叶司业的课了,太费脑子——
课堂上,大家讨论很激烈。有选择少年的被其他人唾弃衡量人命贵贱,有选择老人的被惋惜一下子损失四个朝阳之花,有冲过去救人的被大家批判自作聪明……
五花八门的答案中,有人站出来问何在竹如何选。
何在竹沉吟了下道:“我怕是会选择拔腿就跑……本来是他们的命运,幸运也好不幸也罢,都不是我造成的,我选择置身事外。”
自是收获一片嘘声。
“你这答案不是和卢茂才救老人那个一样吗。”
“不一样啊,他做了选择,我没做,只要我不说,就没人知道我有这神通,给了我这神通但我没用,和没给我这神通是不是就一样了。”何在竹嘿嘿两声,堵得那人哑口无言。
只能气的扔下句“谬论也!”,便转过身去。
好在叶司业又开始讲别的,这才翻篇了。
只是路过的何禹舟却没法翻篇。
他特意堵了何在竹,重新问她那个问题,还特意更改了一些细节,好让何在竹那套置身事外的“歪理邪说”无用武之地。
“……现在缰绳在你手上,你在马车上,不可勒停——”何禹舟特别强调了下不够,还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勒停马车翻你会因此丧命,那么,重新回答,你——如何选择。”
想溜溜不掉的何在竹,听了这新题目,暗道:何禹舟这厮真鬼,之前她想置身事外,他就逼她入局,只是……大表哥你还是道行不够啊~
何在竹狡黠一笑,道:“这不是给了我第三个选择嘛——”
她顺手掏出炭笔在自己的本子上撕下一张纸,抬笔就写,“我的答案是勒停马车。”
何禹舟愣了一下,然后竟有种毫不意外的感觉——
他这个表妹就是如此不是吗。
何在竹笑着摇摇头,无奈中带着一丝他都没察觉的纵容,末了却还是问了一句:“为何?”
“牺牲我,救下五个人这可太合算了!”何在竹好似不在意一样笑嘻嘻的,张口就答。
何禹舟却收敛了神色,笑意全无,突然将纸一揉扔给了何在竹。
“投机取巧,零分。”
说完转身就走,走出去几步,又转身回来叮咛:“出去历练不可逞英雄,你小姑姑还在等你回去,你的性命比你想的重要。”
……
何禹舟难得讲那么有人情味的话,回忆起来何在竹还有些想这位面冷心热的大表哥了。
“所以我想说,我明白你的选择,也明白你的纠结……很多时候,我们面对的处境是没法子让我们可有投机取巧之处的,这些选择中也没有最上等的那个,过去还是将来都不是当下,当下最难解。但是无论如何,总会有人跟我们一起面对那些看不破的,难以抉择的时刻,即使无法同处一地,你也会是比任何答案都重要的存在。”月光下何在竹眼睛亮晶晶的,郑重且认真道。
她收起那张揉皱后重新抚平的纸,抬眼目光与顾鸣凤对上,何在竹笑笑,轻轻伸出手:“一起走,好吗。”
似是在说与他一同回去,却又不只如此。
月光下映照的林间小路上,两人并肩而行。
“其实还有一事,我承认我诓骗了你。”何在竹老实道,“你应该发现了,丹毒佩佩姐可以解,其实我根本没有解毒的方子……”
“我知道。”
“?”
“当年我祖父他们曾护送医仙回乡,小时候听他老人家讲丹毒之乱时提到过医仙来历,心中便大概有数了。”
“那你那时不早说,看我唱戏可有趣?”
“有……唉——”顾鸣凤手抓了个空,看着何在竹越走越快的背影,有些不解。
她怎么又生气了。